精于设置情节,巧于细节描写——评析李行剧本《香罗帕》的艺术魅力
重庆市长寿区新市街道初级中学校 龚 会
20世纪50年代,《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提出,我国戏曲遗产极为丰富,和人民有着密切的联系,继承这种遗产,加以发扬光大,是十分必要的。但这种遗产的许多部分曾被封建统治者用作麻痹、毒害人民的工具,因此必须分出好坏加以取舍,并在新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发展,才符合国家与人民的利益。《周恩来论文艺》中提出,把旧的东西加以整理,坏的去掉,好的提倡,加以修改,然后把不好不坏的暂时保留下来,将来逐步地去代替它,那还是一个改良的做法。这就应运而生了一批戏改干部,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三改”——改戏、改人、改制。造诣较深的川剧剧作家李行,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当上了一名戏改干部。在繁多的川剧传统剧目中,李行和戏改干部选定修改的剧本,没有完成的剧本就记录艺人口述本;有几种不同的演出路子,就搜集几种不同的本子和口述本。李行根据薛艳秋、张洪恩的口述提纲,整理改编了喜剧《香罗帕》,通过反复试演,不断加工提高,终于使其成为一出受人喜爱的川剧。在北京演出后,得到戏剧专家和观众一致好评。夏衍还特地撰文称赞它是一出极妙的喜剧。在观看了川剧《香罗帕》视频之后,夏衍被这出“极妙的喜剧”深深吸引了,决定找到剧本来阅读。他拿到《李行剧作选》时,很激动。反复读此剧本,夏衍对《香罗帕》及李行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
《香罗帕》是一个简单的家庭小题材,是常见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剧本里,却被作者演绎得幽默风趣,充满生活气息,弥漫着浓浓的川味与人情味。书生欧阳子秀接到岳父书信,前往赵府与赵女蕊芝择吉日成婚。及至,岳父已奉朝廷圣命到湖北公干去了,主婚无人,婚期后延,子秀只得在赵府等候。子秀与蕊芝虽处一院,但因为封建礼教的束缚而不能相见。一日,子秀与蕊芝在花园偶然相遇,蕊芝有意将香罗帕失落在地,以帕相赠。子秀拾帕后,已知蕊芝之心,急于赶至绣楼,意欲畅叙衷情。哪知当子秀与蕊芝在绣楼相会时,赵夫人突然来到,命蕊芝即去姨妈家拜寿。蕊芝慌忙之间,将子秀藏于箱中,去至姨妈家,又被留宿一夜,使一心挂念子秀的蕊芝坐立不安,担心子秀饥饿。赵夫人先回到家里,不意在绣楼中发现了子秀。为防女儿耍赖,赵夫人将子秀放出,自己藏于箱中。蕊芝次晨匆忙赶回绣楼,生怕子秀饿坏了,急忙把带回的“杂包”递进衣箱,闹出笑话。家丑不可外扬,夫人无奈,只得让二人提前完婚。
这一出据口述条纲整理的传统戏,修改本由群众川剧团于1956年在大众游艺园首演,导演薛艳秋。主要演员:周砚非饰赵夫人,唐路明饰欧阳子秀,王桂香饰赵蕊芝。1961年重庆市川剧院进京排演演出此剧,仍由薛艳秋任导演,许倩云饰赵夫人,秦淑惠饰秦姨妈,王世泽饰欧阳子秀,刘卯钊饰赵蕊芝。同年,《剧本》月刊5、6月合刊发表整理、修改本。同期刊发了夏衍题为《〈香罗帕〉是一出好喜剧》的评论文章,他认为剧本结构十分紧凑,编剧的针线很密,没有败笔,没有破绽,连一些看似很不重要的细节也运用得非常巧妙。夏衍还提到,看看这个剧本,再仔细研究一下重庆市川剧院的演出,对讨论和研究喜剧的编剧和导演问题,是会有许多启发的。后《香罗帕》剧本被收入《川剧》《川剧演出剧本选》《川剧选集》《川剧戏剧选》《四川地方戏曲选》等。《李行川剧作品简述》中提到,《香罗帕》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川剧演出团体采用最多、上演次数最多、被兄弟剧种移植演出最多的川剧剧本之一。由此可见《香罗帕》的影响深远。
《香罗帕》改编者李行,是一位“爱戏如命”的痴迷者,为了戏剧,可以典当结婚戒指。李行(1928—2017年),重庆市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一级编剧,出生于四川岳池县,四川大学肄业,在成都念高中时开始参加业余戏剧活动,演话剧、写影剧评论、办戏剧刊物。1951年,李行入重庆市文化局,相继在文艺科、艺改科、市戏剧工作委员会、市川剧院、市川剧研究所担任编辑、编剧、研究及主持工作。改编、创作剧本30余本,多种选入川剧丛书、丛刊,并有单行本出版,为众多专业、业余剧团选用。编辑川剧剧本理论丛书近100册。他作为《重庆戏曲志》副主编及主要选稿人之一,获四川省哲学科学优秀科研成果奖。市川剧院建院50周年庆典授予“山茶花终身荣誉奖”。这是他的简历,不是他的人生。李行在学生时代就参加业余戏剧活动,是一位“视戏如命”的痴迷者。他的人生有温度,有爱。纪实作品《青春本色》一书,记录了费兆铭、刘铭、李行等人的戏剧人生。李行的纯真、宽厚、友善、谦逊、勤勉,成为他的本色。所以他改编的剧本《香罗帕》里有他对爱情、家庭最善意的圆满追求,是他任性而快意的生命个性的展现。在《香罗帕》里,无论是年轻的欧阳子秀、赵蕊芝、丫鬟兰香,还是年老的赵夫人、老家院、秦姨妈,他们相处和善,彼此怜惜,相互关照。亲情与爱情,在轻松的嬉笑责备中更深厚。再阅读李行的其他独自或者参与创作组移植、改编的《官星高照》《夺印》《李双双》《嘉陵怒涛》《赤道战鼓》《南方来信》等川剧剧本,不仅能体会到剧本本身的艺术魅力,而且能察知剧作者的温暖情怀。像李行这样的川剧艺术家们,在创作、改编时,倾心灌注进剧本里的,是他们对现世、人生的满腔热情,是对人类对自我生存现实的深情关怀和当下参与,而这些,正是川剧的人文精神所在。比如《焚香记》《玉簪记》《白蛇传》《迎贤店》《情探》《易胆大》《巴山秀才》《金子》等剧目剧本,说不尽的世俗故事,道不完的红尘风流,包罗万象、精彩纷呈地展示出丰富的生活意蕴和生动的世相百态。
剧本《香罗帕》看似简单平凡的故事,却有不一样的构思布局。剧作家精心设置情节巧合,营造喜剧情境和使用喜剧细节,生动刻画人物形象,给了表演者最好的演绎依据。
先看剧本的喜剧情节,布局之巧妙,推动喜剧迭起。
一巧:剧本开场,欧阳子秀春风得意、快马加鞭、满怀欣喜地赶到苏州赵府完婚,不曾想岳父奉命到河北公干,待秋后方回。眼看着马上抱得美人归,一瓢冷水上心头。子秀一声长叹:
叫我来又延期真是扫兴,莫奈何唯有等秋天到临。
二巧:心情郁闷的欧阳子秀来到后院赏春散心,巧遇蕊芝与丫鬟在此游园,一个俏脸柳腰妙龄女,一个丰姿翩翩美儿郎,相见之下,互生痴念。欲言又止,欲去不能。蕊芝留香罗帕,子秀拾帕痴往。
三巧:游园见佳人,心猿意马的子秀,设法去了绣楼与蕊芝幽会。刚上得楼来,四目相对,一往情深。未及诉说衷肠,赵夫人蓦然到来。惊恐之下,蕊芝慌将子秀藏于箱中。
四巧:蕊芝本想待母亲离开后,放出箱中情郎。不想母亲偏偏强拉她去给姨母拜寿,锁了绣楼,带走丫鬟。
五巧:拜寿之后,蕊芝心急要回府,却被姨妈强留,赵夫人回府夜宿绣楼,发现子秀,愤责之,又藏己于箱,欲责蕊芝之过。
都说无巧不成书,李行老师改编此剧,连使巧计,整出戏被安排得情趣盎然、枝节横生、步步紧凑、妙趣无穷。剧作者精心设置布局,处处有巧合,闹出一场场笑话,在笑闹而不荒诞的剧情之中,戏也由此被推向最高潮。
除了布局巧妙以外,再来细品剧本细节中人物的个性化念白唱词,无不契合人物身份。青年书生欧阳子秀,接岳父书信到苏州择吉日完婚,人生大喜之事在即,难以抑制内心激情,出场便唱:
艳阳天风光好江山似锦,
小鸟儿枝头上跳跃争鸣。
心有喜事风光宜人,人骑马上“虽千里亦不觉得跋涉艰辛”,江山似锦,风光旖旎,佳期眼前,好不快活。那枝头鸟儿争鸣正是他此时的春情跳跃!即便如此,作为书生,他也只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浅浅轻狂,不撒野。大家闺秀的蕊芝,在此花娇情开时节,游园赏春:
离深闺来到了花园游览,
步芳丛观不尽红艳绿妍,
听流莺柳外歌喉婉转。
她款步轻摇,看蝶穿花丛,听鸣莺婉转,分明是她知晓郎君到来,春心荡漾。可是又不能太过张扬,借着红艳绿妍,欲说还休。
而作为风趣、善良又泼野的赵夫人,在剧中则是这样表现的:
叫丫鬟将酒肴准备齐整,
少时刻与姑爷接风洗尘。
我夫妻只一女娇养成性,
喜今朝得佳婿甚慰娘心。
当女儿与未成礼的佳婿做出有违礼数的绣楼私会后,她怒责:
你们还有啥子说的?
唉!气人,怄人啰!
戏剧是给人感官的刺激、美的享受最直接的艺术形式。戏剧艺术将具体形象和抽象的情绪融入,将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观照、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容纳其中。作者在剧本创作、改编上将这些艺术哲学层面的思维融入情节。“头上的星空”“内心的准则”,成为剧作者、改编者的创作标准。李行在《香罗帕》的戏剧情节里,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内心都关注、体现。艳阳、红花翠柳、流莺蜂蝶,这本是自然的生命存在。但这些自然生命形式却恰到好处地从子秀、蕊芝的感官里再现,把无法描述的抽象的内心情感依附于自然界中具体可感的物象,人的情感愉悦就诗意地、喜剧地显现在日常生活中了。蕊芝与子秀,可谓一见钟情。一个动人的细节,让人们察知有情人之间的细腻微妙心理:蕊芝羞赧着故意丢下香罗帕,子秀紧张四顾,以扇遮掩拾起香罗帕。
兰香下,蕊芝后行。欧阳不舍,紧随身后,蕊芝故意失落手帕,欧阳欲拾帕,恐人见,犹豫;故意失落扇子,与帕一同拾起。
一张香罗帕是有特定含义的。在传统的观念里,香罗帕为男女的定情之物。子秀与蕊芝之间,如何传达彼此的爱慕?拘于礼教规矩,蕊芝这个闺阁女子不能与男子搭话交谈,唯有以含特殊意味之物“香罗帕”含蓄传情。子秀捡拾香罗帕的遮遮掩掩之态,不正是他们那一份初见之下的惊奇、惊喜又爱慕的情愫吗?而丫鬟与老家院,也就这“香罗帕”来察知子秀、蕊芝二人的微妙心理,并为他们搭设相见之路。
欧阳子秀喜极忘形,不禁手舞足蹈地模拟起相见、赠帕等情景来了。老家院捧茶上,见状,殊觉诧异,但并未惊动欧阳。欧阳比来比去,不慎撞着老家院,茶泼在欧阳身上,欧阳用香罗帕拂拭。
欧阳子秀的情不自禁,忘形模拟动作的迂与痴,惊慌失措中以香罗帕拂拭的笨拙,正是内心纯真情感的外露,也是李行以细节关照人物内心的再现。剧作者内心的柔软,在剧中人物言行举止的细节中生动而喜剧地呈现,又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再看蕊芝带着“杂包”回家,担心情郎饿着,又害怕被母亲发现,慌张之中喂箱中“子秀”吃这一细节,更是让人捧腹。
赵蕊芝:郎君,你快出来嘛,出来嘛!哎呀,哎呀,真是难为你了!我给你包了多少“杂包”回来给你吃。
蕊芝刚把箱子揭开一点点,有家人在内白:“有请夫人!”蕊芝闻声惊诧,不敢把箱子全打开,夫人伸出手来,蕊芝把点心递一个给她,并不时向楼下张望。随后每次再递点心时,均心神不安,背向箱子,一面张望楼下,一面背着手递点心给夫人。
赵蕊芝:郎君,你慢慢吃,莫鲠到了。这种蛋糕,是我平素最喜欢吃的,我都没有吃,特地包回来给你。
赵夫人:哎哟,把我鲠死啰!
赵蕊芝:啊!我去给你倒杯冷茶来。
[蕊芝倒茶,走近箱子,夫人突地掀开箱盖站起来,口含点心;蕊芝大惊,杯落地。]
审视这一细节的设置,赵蕊芝怀春少女的娇态、对情郎的关切、对爱的率真,淋漓尽致又极富立体感地被表达出来,不怕有失闺阁女子仪态,爱吃却舍不得吃的“杂包”,也要带回来给饿着的情郎。这里不但有对蕊芝的情态描摹,也有对日常生活的细微体察。李行通过细节描写,让剧中人物洋溢着活泼、生动的生活气息,对人生意蕴的妙眼独观和慧心领悟、对喜剧性因素的挖掘发挥,真可谓妙趣天成。人们在蕊芝的娇憨与赵夫人的戏谑夸张的举动中,捧腹大笑,体会川剧“很善于从无戏处找戏”的艺术魅力。
其实,剧本情节里像这些有象征意义的物件、一举一动的机巧、一问一答之间的体谅,不但增添了喜剧效果,还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之美。这里有必要指出,喜剧是川剧艺术的强项,川剧历来号称是喜剧的王国。无论什么样的题材、无论什么样的故事、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到了富于幽默感的川剧艺术家手里,都可以使之带上或浓或淡的喜剧色彩。美学大师宗白华说:“艺术的目的并不是实用,乃是在纯洁的精神的快乐。”人与自然的契合,往往是自然托举了人的复杂交错的情感,比如欧阳子秀眼中的阳关明媚、江山如画,枝头小鸟欢喜鸣叫;赵蕊芝眼中的花红柳绿,流莺彩蝶。都衬托着他们内心的欢悦与期盼。人与人之间的体谅与默契,比如老家院对子秀的宽慰、赵夫人对蕊芝的嗔怪、赵夫人最后的妥协;人与内心的冲突与和解,比如赵蕊芝做客姨妈家的焦虑、赵夫人得知女儿私会情郎的担忧等,都是改编者李行在追求的纯洁的精神快乐,追求剧本放入喜剧审美目的。
李行在《香罗帕》中苦心创造,精于设置布局情节、巧于细节描写,挖掘喜剧因素,调动了丰富多彩的喜剧表现手段,创造了鲜明生动、幽默风趣又乐观机趣的人物形象。以轻松的叙事方式,以川剧剧本文学的艺术思维,对生活意蕴和人情关怀做了探试,抒写了人情,表现了人生,展示了改编者李行对生活的热爱与生命状态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