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代思维观传统戏曲——浅析川剧《迎贤店》

用现代思维观传统戏曲——浅析川剧《迎贤店》

重庆市沙坪坝区文化馆 何思颖

由已故川剧大师周企何老师出演的川剧《迎贤店》是被奉为经典的一出川剧折子戏。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书生常诗庸,因外出游学,盘缠用尽,无法回家,于是落困于一家名为“迎贤店”的客栈。“迎贤店”的店妈是一个爱财如命、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当常诗庸无钱支付房金的时候,店妈便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地挖苦这位落魄的读书人,并将他的长衫脱下要拿去典当以抵房金。常诗庸十分难堪,无奈之下只得顶着严寒,走上长街贩卖字画。常诗庸悲凄伤感之际,幸遇义士对他的书法十分欣赏,并慷慨解囊。常诗庸谢过后又返回客栈伺机报复,亮出银子后,店妈立刻笑脸相迎,前倨后恭,百般殷勤。双方因欠债而引发矛盾冲突,讨债将矛盾推向高潮,最后因还债事态又复归和谐。

《迎贤店》的经典在于这一折戏将川剧的一些问题规避而让川剧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大部分传统的戏曲艺术之所以会走向没落,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便是观众的流失。就算是一出好戏,如无人欣赏、无人追捧也是枉然,好看其实就是检验一出戏有效最直观的标准。随着老一辈观众的消逝,当下中年与年轻一代观众对川剧热爱的确实很少,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川剧本身不好,而是传统的戏曲艺术的表达方式和价值导向与现代文明和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无法调和。通过对传统戏曲的一些观摩,笔者认为川剧这一传统戏曲艺术的衰落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缓慢的节奏消解了观众的耐心。观众更倾向于快节奏的视听艺术,更喜欢情节的跌宕起伏都是在短、平、快的节奏中完成。不仅是针对传统戏曲,还包括电影、电视剧在内的艺术形式也是如此。就拿当下最火的宫斗戏来说,观众们都追捧被欺负后立马加倍奉还的快意恩仇。而川剧一句台词和唱白咿咿呀呀要哼唧半天,再加上纯粹的演员肢体的表现和戏曲的锣鼓配乐穿插其中,情节的发展就显得缓慢了许多。让观众对情节的思维把控陷入一种审美疲劳而失去耐心,难免觉得拖沓乏味。

第二,传统观念与现代精神需求无法共鸣。传统戏曲毕竟很多剧目沿袭自封建社会,许多封建社会不合时宜的观念和表达与现代文明和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无法产生共鸣,因此也得不到认同。例如,《评雪辨踪》中的穷书生吕蒙正,其妻恐其受冻,将罗裙解下披在他身,他却说罗裙是围在女子下体之物,不洁净,会玷污读书人,而且因“清贫浊富”的观念而不肯喝粥。类似这些封建观念在现代来看实在是糟粕。此外,许多传统剧目带有一些教化功能在里面,这样的剧目实在难让观众喜欢。一些在旧时代看来很新,能够满足当时人们精神追求的内涵放在现在已经无法满足现代人的精神追求,以至于无法获得当下观众的认同感。

第三,方向偏离正轨。川剧相较于其他传统戏曲一直保持着对观众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有赖于川剧的几大绝活,如变脸、吐火、滚灯等。这些极具观赏性的川剧绝活是川剧表演艺术中技术性很强的、有较高难度的特殊表演动作,因此对观众有很强的吸引力,尤其是对于爱看热闹的观众来说,物技的神秘化作为川剧绝活的一大特色增添了川剧的魅力以吸引人们围观。川剧绝活本身是在特殊剧目中、或剧中特殊规定情景中演员为塑造艺术形象所使用的特殊表演技巧。其根本目的在于帮助刻画人物形象,提示剧中人物内心世界,从而达到特殊而强烈的艺术效果。但如今,许多川剧演员将绝活从剧目中独立分化,将川剧变成了以绝活为主导的杂耍。这样的表演形式有悖于传统川剧的本真,而将其商业化成了杂技表演,使川剧的发展方向偏离了正轨。

上述问题是笔者认为川剧发展的最明显的阻碍,而《迎贤店》这一折戏巧就巧在问题统统都被规避了。其故事短小精悍,节奏十分明快。这是店妈与书生之间的博弈,是市侩商人和穷酸清高的知识分子之间的博弈。这场博弈将店妈态度的前后快速反转作鲜明的对比,通过一前一后的鲜明对比起到讽刺作用,制造了喜剧效果。这种手法在现代的影视作品中也是十分常见的。大受观众欢迎的电影《西虹市首富》就充分利用了剧中人物在财富的糖衣炮弹的轰炸面前态度切换迅速的特点来制造笑料。诙谐幽默是川剧区别于其他传统戏曲剧种的一个十分明显的优势,幽默感可以抵消传统戏曲的乏味感,对观众产生吸引力。这是支撑川剧传承发展,帮助川剧复兴的有效动力。当然,《迎贤店》的成就与周企何先生的演绎是分不开的,同样一出好戏,不同的演员来演效果大相径庭,这就取决于传统戏曲中角儿的重要性。周企何在蜀中有“名丑”的雅称,他所扮演的丑角一度成为川剧剧目中的经典角色。例如,《迎贤店》中的店妈、《秋江》中的艄翁、《画梅花》中的共天监、《请医》中的瘟医生、《柴市节》中的留梦炎、《投庄遇美》中的梅媪等。他的念白和表演生动细腻、韵味浓郁。其刻画的人物惟妙惟肖,形成了抒情写意、独树一帜的风格,为川剧舞台塑造了一系列出彩的经典艺术形象。在川剧《迎贤店》中周老先生以他扎实的表演功底,幽默诙谐地刻画出店妈视钱如命、趋炎附势的市侩嘴脸。店妈一出场的一段唱白,就将其性格和整体形象鲜活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店 妈:店儿开了好多年,为钱;

未明先起夜迟眠,能干;

知宾待客假装贤,久练;

招牌挂在两旁边,客店。

(白)老身陈冯氏。我在此开了一座店子。前日来了一个姓常的,住在店中一月多,伙食店号合计算来欠我几串钱,问他要过几次,都推口没有。生意人本钱拿跟他压倒了,那就划不来。我还要去问咧!(以手敲门)噫,老常,青天白日的,还把门关倒。你是月母子怕冒风是不是呀?

简短凝练的开场让观众对店妈角色的轮廓和定位一目了然,并且为这折戏奠定了风趣诙谐的基调。而在这折戏的结尾处又再次将店妈的形象特征进行了着重刻画,形成前后呼应的效果。

店 妈:慢点!

常诗庸:(惊)什么?

店 妈:门槛,看把你老人的脚碰倒。

常诗庸:我不知道有门坎吗?分外巴结!

店 妈:小心点好些嘛!(常入房关门,下)常老爷把窗子关倒,有风啊!哈哈哈哈!没得钱我就骂,一看见银子了我就说了些好话,账也收到了,这个叫:一张脸皮两般用,就看有钱与无钱!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一段把店妈在书生有了银子之后的这番巴结的态度表现到了极致,让人甚感荒唐滑稽。书生有钱和没钱时店妈态度迥异,店妈的形象成了势利眼的经典代表,深入人心,让人不禁捧腹大笑的同时又深感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存在着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金钱至上、拜金主义等价值观扭曲的现象尤为明显。《迎贤店》中周企何先生利用丰富的肢体语言、夸张的面部表情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形象,将丑角的幽默风趣、滑稽可笑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讽刺艺术运用得洒脱自如,通过对社会现实与人性的嘲讽来起到“寓教于乐”的作用。这样的题材和表达无疑是成功的,因为它的讽刺意味“放之四海而皆准”,其充分的娱乐性与寓言性都能够引起人们对现实社会问题的窥探,从而能自省与反思。

然而,观众对《迎贤店》评论的重点在于批判店妈的势利心和富贵眼。若以现代的视角,把他们放到各自的社会地位来看店妈与书生的冲突,我觉得应该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去评价这一场矛盾冲突而非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批判店妈。其中店妈与常诗庸的一段对白令我印象十分深刻:

常诗庸:君子动必以礼,礼可不要吗?

店 妈:你是君子动必以礼,我是小人一兴一动说钱,拿来!

常诗庸:鄙哉!钱吁。

店 妈:不要跟我两个酸些些的,欠我的钱赶快还我!

常诗庸:我此时一钱俱无,拿什么与你呀?

店 妈:那吗,我没米下锅,我又拿啥子跟你吃呀?

“你是君子动必以礼,我是小人一兴一动说钱。”店妈这句话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这场冲突的核心。店妈本来就是一个生意人,与常诗庸素无交情。常诗庸久居客栈,享受了店妈为他提供的食宿和服务,理应支付等价的金钱,店妈讨要赊账的行为并无不妥。以现代思维来看这一冲突,我们外出远行,若非和店老板交情深厚,无论是住宿还是吃饭,都应该等价交换,同意赊欠与否,那是商家的权利。店妈说:“我没米下锅,我又拿啥子跟你吃呀?”这句话很通俗也很在理。店妈经营客栈,提供伙食都要付出成本。若是人人都如常诗庸这般赊欠,店妈又如何维持客栈的正常经营,继续为店客提供他们所需的物质与服务呢?店妈是一个年老寡妇,独自经营客栈多年,想必也遇到过不少吃霸王餐、住霸王店的无耻之人。生活的辛酸造就了她势利、泼辣的个性,讨要赊账的方式显得咄咄逼人、尖酸刻薄,但这是店妈这种弱势老妇在历经了艰难与辛酸,苦心经营客栈所养成的性格和自我保护的经验所致。“未明先起夜迟眠,能干;知宾待客假装贤,久练”,精确地概括了店妈这一人物性格。当常诗庸有些赖皮地说“看你把我怎么样”的时候,店妈也只能回答:“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欠我的钱,我只要钱。”这里又表现出店妈的胆小和面对赊欠的无奈,让人不禁联想到她经营客栈所受的欺辱和窝囊气,令人感到悲凉并产生同情。店妈这一丑角在周企何老师的演绎下杜绝了传统川剧角色的脸谱化,没有肤浅地将店妈塑造成一个面目可憎的泼妇,而是将其塑造成一个狡猾老练、贪财势利、机智善变、幽默滑稽、悲凉无奈的市井小人物,整个人物性格复杂,真实而鲜活,血肉丰满。

我们再反观常诗庸的人设,常诗庸是川剧中典型的文生,常诗庸人如其名,是一个穷酸又清高的寻常读书人,身上充满了旧知识分子的酸气和傲气。他好手好脚,又有诗书学问傍身,即使盘缠用尽,本有诗词字画可赚钱谋生,却又拉不下读书人的脸。一方面是因为“一心只读圣贤书”,全无谋生意识的懒惰;另一方面是因为酸腐清高的性情所致,满口说“礼”,避口谈“钱”。在笔者看来,常诗庸这样做有虚伪之嫌。从一开始无钱的“理亏羞愧”到得义士周济之后有钱的“骄矜得志”,形成了一前一后的反差。若说店妈刻薄地讨债是她的商人本色,那么常诗庸对店妈的“戏耍”则是一种蓄意的报复。店妈的态度从“怒骂”到“嬉笑”的转换是围绕着“钱”展开的;常诗庸从“被骂”到“骂人”的转换也是围绕着“钱”在切换。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身为读书人的常诗庸也难免落了俗套。在这折戏的末尾店妈的一句“一张脸皮两般用,就看有钱与无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既是自嘲,也是喻世。店妈讨回赊账,这是她的劳动所得,本属合情合理,无奈还要使尽浑身解数或咄咄逼人、讽刺谩骂;或溜须拍马、献媚巴结,实属无奈之举。这与我们当下社会“讨债的是孙子,欠债的是大爷”这一说法如出一辙。

《迎贤店》的戏剧人物冲突和人物性格的塑造都十分符合现实,丝毫不刻板生硬,其喻世的深意和传达的内涵无论是旧时代还是新时代,都能引起观众的共鸣。这出戏没有用一些炫技式的表演来吸引眼球,而是依靠灵动、细腻、诙谐、机趣的故事来吸引观众。廖全京老师告诉我们,好的剧作品一定要有超越意识。《迎贤店》就是一部极具超越意识的作品,超越了环境,超越了时限,超越了国家、民族而深入人心,展现人性、揭露人性,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这都是一部好作品。《迎贤店》可以说为现代川剧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和探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