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剧目的传承经验与反思——以川剧剧目为例

新编剧目的传承经验与反思——以川剧剧目为例

南京大学文学院 苏国昌

以1982年四川省委提出“振兴川剧”的号召为起点,“振兴戏曲”由口号逐渐落实为全国范围内的行动,已经走过了36年的历程。此间,包括川剧在内的各剧种纷纷创作新编了一批具有新风格的优秀剧目,这批剧目所达到的水平、所开创的范式是“十七年”戏曲之后的又一座艺术高峰。然而,新时期优秀新编剧目在传承中积累的经验尚缺乏总结,出现的问题尚有待反思。在当下宽松的外部政策环境中,在新编剧目的原创班底仍然齐整的情况下,在艺术家的舞台示范仍处在高水平的情况下,抓紧对新编剧目的传承进行总结反思是戏曲界的一项迫切工作。

就川剧界近年的情况而言,新编剧目的周期性复排演出,在客观上还发挥着实际的传承剧目的作用。比起旧艺人学戏时的“偷戏”“捋叶子”,或者戏曲学校的剧目教学,专业院团中面对面、手把手的剧目复排有着更直接的传承效果。通过多次的复排演出,新编剧目不仅在艺术上得到了充实完善,而且进一步朝着经典化的方向发展。新编剧目的复排传承模式可分为三种类型:原版复排传承、青春版复排传承、培训班复排传承,这三种模式各有侧重、各有特点,因而在剧目传承中发挥了不同作用。原版复排传承侧重对原版的继承,不会过多改动原版,对原版进行较大改动的应称为“重排”;青春版复排传承侧重“以老带新”,有时就是在有意地培养新一代剧目接班人;培训班复排传承一般依托专门项目“以一带多”,将剧目切分为多个场次,同时有针对性地培养多位学员并联袂上演。新时期以来,以《金子》为代表的一批优秀新编川剧逐步成熟,初步积累起传承经验,这里对其传承中的关键节点予以关注。

新编川剧《巴山秀才》由自贡市川剧团的杨先才等首演,参加了1983年的四川省川剧调演。2002年,四川省川剧院重排了《巴山秀才》,并把主角孟登科由丑角应工改为正生应工,主演有陈智林等。2004年,台北新剧团将川剧《巴山秀才》改编为同名京剧,主演为李宝春等。2016年,四川省川剧院复排上演《巴山秀才》,新主演为邹宏等。

新编川剧《死水微澜》首演于1996年,获得第七届文华大奖等奖项,主演为田蔓莎等。2009年,四川艺术职业学院复排演出新版《死水微澜》,同时作为教学剧目,新主演为陈巧茹等,群众演员则是四川艺术职业学院的学生,此版复排获得了第十一届中国戏剧节的三项大奖。2010年,四川艺术职业学院排演青春版《死水微澜》,获得第二届中国校园戏剧节“中国戏剧奖·校园戏剧奖”等三项大奖,演员均系该院川剧专业的大专和中专学生;同年,青春版京剧《死水微澜》上演,导演为田蔓莎。2016年,成都市川剧研究院也曾启动《死水微澜》的复排,惜其未成。

新编川剧《金子》首演于1997年,主演为沈铁梅等。2007年,山西省晋剧院借鉴川剧《金子》排演出了晋剧《金子》。2012年,重庆市川剧院排演了青春版《金子》,第二代主演为周露、吴熙等。2016年,新版川剧《金子》复排上演,主演仍然为沈铁梅等。2017年,电影版川剧《金子》投拍。2018年,国家艺术基金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川剧《金子》青年表演人才培训班在重庆开班,选拔招录了20名学员跟随《金子》主创团队学习。川剧《金子》上演20年来,荣膺戏曲舞台艺术的各大奖项,演出近600场,在2009年获得了文化部首届优秀保留剧目大奖第一名。

新编剧目的复排传承相较于剧目的重排,首先肯定和继承了剧目首演版本的路子,其次才进行修改和完善,一次又一次的复排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提高和完善,因此,复排传承就促进了新编剧目的经典化、定型化。除了上面列举的三出新编剧目,其他优秀新编川剧也都经历了复排。自贡川剧团在1999年、2014年等年份多次由任庭芳导演复排《易胆大》,逐步培养出如谢学兵等新一代演员;成都市川剧研究院的新编川剧《目连之母》《尘埃落定》,重庆市川剧院的新编川剧《中国公主杜兰朵》也先后经历了复排上演,并明确地打出了“青春版”的旗帜,进一步扩大被关注的范围。可以发现,不单是新编剧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改编上演的川剧《柳荫记》《鸳鸯谱》《白蛇传》也顺应潮流推出了青春版。通过这种“青春版”复排的模式促进优秀新老剧目的传承,可以说已经在川剧界甚至戏曲界蔚然成风。

由于剧目制作和上演要花费的成本较高,每隔数年进行“复排传承”便成了新时期优秀新编剧目得以保持生机活力的通行思路。“复排传承”在某种程度上侧重于原本原样地继承,优秀新编剧目作为新经典被固定下来,被完整地模仿,这是剧目传承的第一步。剧目传承的第二步应该是推动剧目的“新陈代谢”,剧目传承不仅要实现演出班底的年轻化,也要促成剧目本身的再度创作,即立足于经典化的新编剧目,由新一代演员继续对情节、表演或声腔等进行创造,而不是让新一代演员依样画葫芦。

新时期的优秀新编剧目普遍带有原创班底(特别是主演)的强烈风格印记,有些剧目就是编剧甚至院团为艺术家量身定制的。这些新编剧目由第一代艺术家首演、演红并流传下来之后,新一代演员很难学精学通,因此不容易被观众认可,“高山仰止”的压力始终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新一代演员传承和持续演出上一代演员创作的剧目,不免在客观上缺乏持续的动力。缺乏动力的原因在于,如果剧目中没有自己的新创造,新一代演员演出上一代传下来的新编剧目,就算客观上表演得再好、再卖力,也只能被誉为“某某第二”“小某某”“某某亲传”。可想而知,当新一代演员成长、成熟为舞台的主力军时,他们自然会倾向于创作演出自己的专属剧目,而非一味地复排上一代演员的原创剧目,这是从新一代演员的动力角度对新编剧目的传承的思考。

在史学东的《上海戏曲“热演出”下的“冷思考”:演员“代际转换”是当务之急》一文中,京剧演员史依弘曾经反思道:“我就是要排好戏,要有代表剧目。好的传统戏为什么留到今天?因为它是几代艺术家流传下来的,而我们今天排的新戏,可能把它传承下去吗?”所谓“新一代演员缺乏传承动力”,也就是新编剧目的“代际”传承问题。要更持续地推进新编剧目的代际传承,就不能仅仅依靠目前通行的复排传承模式,要为新编剧目制订长远的传承计划,要考虑新编剧目在表演和情节方面的可延展性、可创造性。上海戏曲界对“代际转换”的危机意识,也适用于川剧界乃至整个戏曲界。

寻求新编剧目代际传承的新模式、新思路,不宜单单就传承说传承,不妨把传承和再创造结合起来,可以把目光投向其他剧种的传承上。近年来,出现了一种新的、值得关注的剧目代际传承模式,即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和昆曲工作室石小梅打造的“一戏两看·《桃花扇》”所代表的运营和传承模式。众所周知,昆剧《桃花扇》的表演到清末已经失传,现在各剧团的演出版本都是当代的新创作。李小菊在《“一戏两看”〈桃花扇〉》一文中指出:“所谓‘一戏两看’是指该剧分全本与选场两种方式演出,头天是全本戏,以相对完整的戏剧结构讲述了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次日的选场是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五出折子戏……选场的五出折子戏作为一个整体在观众面前集体亮相,但是其创排过程却历时30年,都是江苏省昆剧院的艺术家们‘无中生有’‘捏’出来的。”“一戏两看”兼顾了全本戏和折子戏两个方面,全本戏依然遵循已经成熟的剧目排演模式,而折子戏则交给年轻一代演员发挥创造,视之为与全本戏并行不悖的个人作品;待全本戏和折子戏经过观众检验、越发成熟后,再由上一代演员完全交给下一代演员继续传承下去。“一戏两看·《桃花扇》”就是运用这种模式,同时保持着全本戏和折子戏的魅力,也保持着上一代与下一代的传承的积极性。现在,石小梅的全本《桃花扇》由她的弟子接棒继续传承。

“一戏两看”传承模式的特点是留给新一代演员进行剧目创造的空间,以最大限度地调动新一代演员参与传承的积极性,即通过外在模式激发新一代演员持续传承新编剧目的内生动力。金观涛和刘青峰在《观念史研究》中提出,学习事物、观念和文化的过程是一个从“选择性吸收”到“学习”,再到“创造性重构”的过程,这适用于观念史研究,也可以用来分析新编剧目的代际传承问题。新一代演员从“选择性吸收”阶段成长到“学习”阶段时,最佳模仿范本应当是开蒙戏与经典传统戏。到了“创造性重构”阶段,新一代演员的诉求从艺术的输入转为输出,这样一来,与其选择上一代演员的新编剧目作为艺术输出的载体,不如主动创排自己的新戏。这样看来,“一戏两看”模式之所以值得借鉴,是因为它为新一代演员提供了折子戏这种载体,供其进行艺术的“创造性重构”。这种“创造性重构”不是“平地起高楼”或者“闭门造车”,它以上一代演员创编的全本戏为基础和依托,更能实现“有的放矢”“有法可循”的艺术输出。

进行戏曲传承要处以公心、审慎对待,把上一代演员创演成熟的新编剧目束之高阁,相当于拒绝了“巨人的肩膀”。如果说传统戏是中国戏曲需要继承的“老传统”,那么,新时期以来优秀新编剧目形成的艺术风格和艺术范式就是一种“新传统”。除了技艺传承和剧目传承之外,未来的戏曲传承重在代际传承,而传承对象就是新、老两个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