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川剧《变脸》“形象种子”的挖掘与导演的“二度创作”

论川剧《变脸》“形象种子”的挖掘与导演的“二度创作”

重庆焦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周 昊

何谓“形象种子”?俄国著名导演聂米罗维奇·丹钦科曾这样形容:“演出的一切任务、一切适应、一切舞台色彩都是从‘形象种子’这个基本主题产生出来的,就像从树根生长出枝、叶、花、果一样。”在丹钦科眼中,这颗无形的“种子”无疑是孕育舞台艺术过程中最重要的因子。

徐晓钟、郦子柏在《〈马克白斯〉的导演构思》中认为,任何一个导演看过剧本后,都会对剧本的思想内涵形成一个初步认识,但对思想内涵的认识并不能保证舞台演出的完整,如果要保证演出的完整性,要让舞台上的戏剧冲突、意境、氛围、人物形象等形成一个较为统一的整体,这就需要一个高度凝结的内心意象来作牵引,即“形象种子”。同时这颗“种子”只是各种形象的一颗种子,它既要具体但又不能十分具体,既要具备明确性但又留有很大的思索余地。

1997年,在中国艺术节的契机下,魏明伦把已大获成功的电影《变脸》改头换面为川剧《变脸》,为四川省川剧院献上了这份厚礼。执行导演谢平安拿到剧本后,导演构思便在他的脑海中延伸开来——如果说电影更适合去诉说一个传奇故事,那么他更希望川剧能够利用开放、虚拟的舞台和演员的表演去挖掘“变脸”这一题材后面更深的审美价值。显然,在二度创作之初,川剧绝活“变脸”是作为舞台整体形象的种子埋在导演心中的,“这一题材后面更深的审美价值”则要通过一系列实践来实现。可以说,“种子”是实现“审美价值”的基础,“最高审美价值”是种子发展的最终形态。

本文欲借“形象种子”这一概念,浅谈导演如何挖掘出“变脸”这一形象种子,并剖析“变脸”背后的深层意蕴是如何影响导演在舞台上的二度创作的。

魏明伦将电影“爷孙重圆,狗娃得到亲传,变脸绝活最终得以保存”的完美结局,改为川剧《变脸》“狗娃为水上漂昭雪,水上漂弥留之际听狗娃再喊爷爷,最终含笑九泉”的悲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会引发深层次的思考。川剧导演在把握剧本总体精神的基础上,提炼出“形象种子”意象,并将其总揽全局,而全体演出人员也都围绕这一“最高任务”展开演出。综观全剧,川剧《变脸》将戏曲的古典美学与四川民间风情无痕迹地熔铸入现实主义题材中。之所以说“无痕迹地熔铸”,是因为《变脸》中所有的戏剧转折和冲突,都如扁舟在江面上随着江水缓缓流动那般静谧与自然。在这样不徐不疾的舞台表现下,蕴含的却是“自我藩篱的突破”这样强烈的内心转变,最终在水上漂弥留之际的呼唤下,觉醒的灵魂似乎脱壳而出,在我们面前表演着“变脸”。水上漂和狗娃这两个角色,都有“藩篱”可寻,都在最后时刻表演了灵魂的“变脸”:水上漂恪守祖辈留下的规矩,变脸绝活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这是他最坚固的藩篱,也是全剧最尖锐的矛盾所在。为了“续香火、传技艺”,他花大价钱买了狗娃,谁料老江湖也被贩子骗,一头短发的狗娃竟是女儿身。怨愤难平的水上漂发现无法拒绝狗娃的“死缠烂打”后,只好将其收留,这是水上漂身上人文关怀的闪光点。他就像戏曲一样,讲的是“帝王将相、三纲五常”,演的却是“人世间的真、善、美”,这也为日后狗娃“智献天赐”“悬梁鸣冤”两次义举埋下了伏笔。在狗娃舍身救爷爷后,水上漂似乎也参悟了。且看魏明伦的川剧《变脸》的台词,水上漂临死前的“变脸”:

狗 娃:老板,你清白了,你为何要死?老板……

水上漂:喊、喊爷爷……

狗 娃:爷爷……

水上漂:嘿嘿,格老子死了也值得!

在前面第二场,水上漂发现狗娃是女儿身后,狗娃委屈地喊爷爷,他却说:“谁是你爷爷?格老子一场空欢喜!”这一前一后鲜明的对比,不正像瞬息间面孔变化万千的川剧变脸吗?

狗娃这一角色,恰是旧社会封建文化体系下的牺牲品。不过,狗娃没有甘于沦为牺牲品,而是作为腐朽文化观念的挑战者的角色站了出来。法国哲学家波伏娃在被誉为“女性圣经”的《第二性》里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剧中,狗娃数次被倒卖。在那个女人“变成女人”的社会背景下,她的“人”的意识逐渐觉醒:她敢于质疑为什么观音有奶却被人们供奉;她敢于挑战警方暗中操作、胡作非为的行径。正是这种初生牛犊的大无畏精神,她从一个人贩子变卖的商品,逐渐突破“自我藩篱”,最终重返光明。如果说水上漂完成了从“冷峻老板”到“温情爷爷”的变脸,那么狗娃则撕碎了“女卑”的脸谱:从伪装成“有茶壶嘴嘴儿”的男娃,到“没有茶壶嘴嘴儿”的童工,再到最后“本真面目”的回归,她实际上逐步实现了生而为“人”的数次变脸。

“变脸”作为一个高度凝练的意象,正是“形象种子”所指“具体又不十分具体”的提炼。其实不仅上述两位主角,舞台上每一个角色,或大或小,都在时代的洪流中进行着“变脸”,只是或显或隐、或被动或主动而已。川剧《变脸》的导演紧紧抓住“变脸”这一“形象种子”,使其不仅成为统领全剧和激发演员表演潜力的重要因子,而且也激发了“二度创作”之下的剧场活力。更为重要的是,“变脸”还为全剧的主题奠定了审美基调,为导演的“二度创作”确定了方向,因为没有基调与大方向的“二度创作”,只会沦为导演脑海中自我感动的碎片化视像。

下面接着探讨川剧《变脸》的“二度创作”实践。

首先,外在的创作主要体现在舞台的氛围与布置上。魏明伦在剧本里对舞台布景的限定少之又少,甚至沿袭了电影剧本的写法,如在开头的舞台描述:水上漂坐在船头,道琴声起。剧场里是不便把船搬到舞台上的,如此舞台描述既给导演的工作增添了难度,但同时又为“二度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大幕拉开伊始,在苍凉的道琴声烘托下,一行纤夫模仿木偶的肢体在舞台后方艰难地拉纤,这种彳亍而行的吃力感,经四川木偶戏的融入巧妙地表现出来。前方延伸的舞台上,在“请君试问川江浪,人情与之谁久长?”的衰派老生道琴声中,水上漂正画着一个小孩儿的脸谱,一幅“人情悲歌”的画面就在极富川味风情和饱含寓意的序幕中徐徐展开。

第一场戏一开场,观众便如同置身于川江码头,导演通过群像表演,实现了剧作家想象中“川味叫卖交响曲”的舞台呈现。在一片喧闹的市井吆喝声中,水上漂从观众席中变脸而出,他甚至还制止了台下小孩的乱窜,似乎在场观众也成了码头上看热闹的一分子。如此情形,恰为德国戏剧家贝尔托·布莱希特所倡导的观演关系。演员与观众间联系紧密,中国戏曲古已有之,川剧称为“扮下台”和“打上台”,对戏曲艺术舞台空间和表现力扩增起到了独特的作用。对舞台空间的延伸和扩增,川剧《变脸》还利用了最被人称道的T形舞台。

T形舞台主要运用于以下场景:活观音游街时水上漂对无香火的自悲自叹;狗娃得知“传儿不传女”祖训后的月下独白;狗娃现女儿身后竭力哀求以及她与水上漂的纠结和无奈;狗娃质疑“男贵女贱”思想后触发禅机的冥想;中秋节狗娃与水上漂狱中重逢后的互道衷肠;活观音救下舍身救人的狗娃后对“官场混沌,有冤无处申”的控诉;最后狗娃与水上漂的凄惨离别。T形舞台的设计可谓一箭双雕。正如四川省川剧艺术研究院的研究成果《川剧表现手法通览》中所说,一是T形舞台延伸部分象征着船头,舞台后方为岸边,如此画面感的写意手法,为观众展现了一幅层次感极强的“江畔行舟图”;二来给人物心灵能够独处的空间,它就像一个匣子,剧中人物能够坦白内心,表达自己最真实、最炽热的情感。当全场灯灭、舞台静谧,神形兼备的艺术形象在融入一片黑暗之中的同时,也深深地烙印在观众的脑海里,并为观众提供一个由个人联想去填充的情感空间。

其次,内在的创作主要体现在对人物内心冲突的挖掘上。戏剧创作要做到曹禺所强调的那样:要善于把人物心灵深处的东西挖出来。其重要性正如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所言:“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内心深处的东西是隐匿的,因此,导演需要借助某些艺术手段来使它们外显。川剧高腔里“帮、打、唱”的“帮”就是指帮腔,以前川剧的鼓师兼当帮腔人,在台上指挥在台上唱,后来为了声部的协调与美观考虑,逐渐加入了女声帮腔并基本居于幕后了。在川剧《变脸》中,导演又别出心裁地让帮腔从幕后走到台前来,这并非形式上的噱头,而是意在让帮腔人为所有旁观者(包括导演和观众)代言。她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在追光特写的烘托下赫然而出,为狗娃帮腔:

啊!

帮腔帮她说句话,

幕后走到台前来!

满场观众也悲哀,

要求老汉留女孩!

她站在道德与正义的高地,为水上漂帮腔:

天下乌鸦一样昏,

洪洞县中无好人!

女帮腔的高声呐喊,又何尝不是所有在座局外人内心情感的外显?如此帮腔,触发了所有观众内心脆弱和柔软的部分,观众的每根神经都有可能与剧中人物连在一起。有时,帮腔在关键时刻的“间离”效果,又会使观众保持着一颗审视舞台上所发生一切的评判之心,从而能够激发他们对于悲剧背后社会本质问题的思考。从其审美效果上来看,观众与角色的心灵得到了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它们相互碰撞,迸溅出更加耀眼的火花。

《变脸》里还用到表现主义的手法,把隐秘的幻觉与梦境赤裸裸地摆在舞台上,让观众直视鲜血在心灵上流淌。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幻觉始终被作为一种防御手段,与压抑的机制紧密相连。绵延千年的封建意识和“变脸”无常的社会,时时都在践踏着水上漂和狗娃这样底层民众的基本人权,被压抑的人性得不到释放,就容易在崩溃的边缘上产生幻觉,以寻求灵魂的解放。在第五场的结尾,警察赶走来探监的狗娃,水上漂最后的寄托仿佛也丢失了,于是他产生了幻觉,像疯了一般,不住地喊着:“变了!变了!都变了!”这时一群警察架着枪,脸上戴着鬼怪的脸谱,在水上漂面前“变起了脸”;令人惊恐的是,剧中的人贩子居然和警官长得一模一样。在这里,导演运用的是川剧“代角”表现手法,类似于当下电影中的“主观镜头”,即一种在“有色眼镜”下变形了的客观事物幻象。再如川剧《梵皇宫》中的场景,少女耶律含嫣在梵皇宫邂逅少年花云,顿生爱慕,乘车回家路上,车夫竟变成了花云,这显然也是耶律含嫣春心萌动这一内心幻象的舞台呈现。如果说“警察变脸”的幻象,是对黑暗社会的恐惧感与挣扎感的外显,那么最后生离死别之际,水上漂看到“爷孙搭档变脸”的幻象,就是对未来社会前景的理想化追求的外显。在那个理想世界中,爷爷将变脸绝活传授给孙女,二人并肩将变脸艺术发扬光大。整体而言,是狗娃的大情大义让水上漂在真情与假理的纠结中最终选择了真情,一切的内心冲突仿佛都在爷爷选择真情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人性涅槃的光辉,留下的只有江间道琴声中的无尽喟叹。

川剧《变脸》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在其狂揽几乎所有国家级戏剧文化大奖和完美口碑的背后,是否蕴含着戏剧创作的经验和规律呢?剧中“形象种子”的挖掘和导演的“二度创作”会给我们诸多启示。只有扎根现实的土壤,去挖掘富含生命力的“形象种子”,观众才乐意走进“二度创作”的森林中去沐浴戏剧带来的盎然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