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对文学发生兴趣的第一部书

使我对文学发生兴趣的第一部书

使我对于文学逐渐发生兴趣的第一部书,是刘韦士·卡洛尔(Lewis Carrol)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

大约是十三岁那年,正在乡间的高等小学里念书。偶然地在学校图书室里《少年杂志》的广告上,看到一部叫做《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童话的出版,说是欧美的小孩子没有一个不读过,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它。于是写了一张邮政片给正在上海学医的六叔,要他到商务去买一本回来。在我的童年时代,六叔是最爱我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本黄书面黑框子的童话,便如我所愿般的从上海带回来了。

第二天,我便依次的读下去。第一篇当然看赵元任先生的“译者序”。接连的念了两遍,却不知道译者说了些什么。既知人家不要看序,序却依然写下去;既说排版的人不必把这篇序文列入,事实上序文却依然印在那里。简单的头脑,像给他绕了几个圆圈一样;有些不知所从的感觉。于是我对于这部书先前所抱的奢望,顷刻间被这一篇文章打得粉碎了(这一篇译者序,在译者是有意模仿刘韦士·卡洛尔那种“滑稽”而“不通”的笔法,可是我至今觉得译者是有些东施效颦的)。

译者序虽然使我失望,但是他所说“说来说去还是原书最好”那句话,我是懂得的。书末所说:“我已经说最好是丢开了附属品来看原书,翻译的书也不过是原书附属品之一,所以也不必看”,更使我想到译者既说译书不必看,而他又说过欧美的小孩子都看过,我已是十三岁的大孩子,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原书来翻着字典念呢?于是从序文里把英文书名抄下了,等又一个星期六叔从上海回来,我就要他买一本原文。当时他虽然表示过我不应当如此不自量力,但是四天以后,一本麦美伦袖珍版的Alice in Wonderland从邮局里寄来了。我在书内第一页上用钢笔谨慎地写上自己名字时那种不可名状的高兴,至今还能够体味到。这一部书,便在《英语模范读本》以外,成为我自己所有唯一的英文书。也从这一部书里,引起了我对西洋文学的趣味。

我童年生活的苦闷,比阿丽思所遭受的更厉害。既没有兄弟姊妹,母亲又把我管束得不许出家门一步。但是在辛苦地读着《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时光,训练成了一种超脱实际生活的想象力。像跟了红眼睛的白兔子,钻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游过了眼泪池,参加了疯茶会,倾听着素甲鱼的诉苦,而自己也逐渐地做起白日梦来。虽然像阿丽思的姊姊般同样明白只要把眼睛一张,就样样会变成平凡的世界,那些茶碗的声响,会变成羊铃的声音,那皇后的尖喉咙,更会变做牧童的叫子。可是我就从这部书里,发见了另外一座天地;也从这一部书里,使我知道除了教科书以外,有许多书是能引起我更大的趣味的。

就是这本麦美伦袖珍版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成为我今日自己有限的藏书室里最先的一部。

1934年

(原刊于郑振铎、傅东华编《我与文学》,1934年,生活书店,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