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扬编《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文集》

关于周扬编《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文集》

九月二十五日是鲁迅诞辰一百零一周年纪念日,明年又值高尔基创作九十年纪念。我不禁想起五十年前鲁迅等七位左翼作家写祝辞给高尔基的事。这篇祝辞后来被误称为祝电,一九四九年前后,引起过多次风波,现在已到了弄清事实真相的时候了。

一九三二年,我在良友图书公司编一套“一角丛书”,沈端先(夏衍)为它写了《高尔基评传》,这是介绍这位世界伟大作家给中国读者的早期出版物之一。书末说:“明年是高尔基文坛生活四十年的庆典”,苏联方面“为着纪念他的功绩而组织庆祝委员会,现在已经猛烈地活动着了”。十一月间,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的机关刊物《文化月报》创刊号上,发表“左联”著名作家写给高尔基的一篇祝辞,联名签署的有鲁迅、茅盾、丁玲、曹靖华、洛扬、突如和适夷。为了庆祝高尔基创作纪念,当时“左联”的周起应(周扬同志)编了《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文集》一书,交良友公司出版(不久被查禁)。编者把那篇祝辞置于卷首,题为《高尔基四十年创作生活——我们的庆祝》,署名用了“鲁迅等”三字。这本来是一次表示中苏人民,特别是中苏革命作家之间国际友谊的礼仪活动,却被反动文人张露薇用来作为射向鲁迅的一枝冷箭。

当时张露薇在天津《益世报》编文艺副刊。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发表《略论中国文坛》,讽刺左翼作家经常从日文转译革命文艺理论和苏联创作。说什么“我们还记得在庆祝高尔基的四十年的创作生活的时候,中国也有鲁迅、丁玲一般人发了庆祝的电文;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事情。然而那一群签名者中有几个读过高尔基的十分之一的作品?有几个是知道高尔基的伟大在哪儿的?”鲁迅随即在《“题未定”草·五》中,揭露了张露薇的奴才嘴脸;并且根据当时的事实,声明:“至于祝电,我以为打一个是应该的,似乎也并非中国人的耻辱,或者便失了人性,然而我实在却并没有发,也没有在任何电报底稿上签名。”祝辞经张露薇的捣乱变成了祝电。几十年来,由于鲁迅明白否认过他曾签了名,三十年代,我们就收到过读者来信,文艺界朋友闲谈中也议论过这件事。一九四九年后,我早已忘记了。

一九六一年,丁景唐在上海《学术月刊》发表《鲁迅参加社会活动和政治斗争的一些文献资料》,提到“在‘左联’时期,鲁迅还签署了两份向苏联政府和高尔基祝贺的电报。一份是一九三二年九月庆祝高尔基四十年创作活动的贺电……”文章也说到周起应所编纪念文集中收入了这篇仅署“鲁迅等”的电文。文章刊出后,就有读者根据鲁迅的话写信质问作者。作者以后把该文编入《学习鲁迅作品的札记》时,这段文字被删去了。一九八〇年五月修订第三版也未改动。我在和丁景唐同志的一次闲谈中,无意间提及此事,他才告诉了我上述原因。我认为那位读者的反映是有根据的,丁景唐尊重读者意见而删去也是对读者负责的表现。但是我感到良友版的那本纪念文集是我当的责任编辑,当年事情的经过究竟怎样,我有责任在目前尚有条件时把它弄个一清二楚。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是,“十年浩劫”期间,“四人帮”爪牙四出找寻资料,作为诬蔑三十年代文学、攻击周扬同志的炮弹。我看到过一份反动材料,以这本纪念文集作证,说什么“周扬假借鲁迅之名打贺电给高尔基”,也作为所谓“罪状”之一。这更是不可容忍的了。

我便于一九八〇年八月初去信周扬同志,请问他关于那个贺电的事。他于百忙中在九月十日给我亲笔复信,信中说:

《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文集》中《我们的庆祝》一文,系“左联”以鲁迅等名作家的名义,为庆祝高尔基创作纪念而写。据夏衍同志和我所知,鲁迅没有以个人名义给高尔基去过贺电。

这里,既肯定了是写的祝辞而不是什么拍发的贺电;也说明这是当时“左联”的一次组织活动,我国几位著名左翼作家共同出面向高尔基表示祝贺,由“左联”的旗手鲁迅领衔。至于鲁迅本人,确实未去贺电。

但我对七位作家如何签署和起草经过,还想作进一步了解。适夷同志上次到沪,来舍看望我时,我把周扬复信给他看了。根据他的回忆,签署人中洛扬是冯雪峰,这是大家知道的。他说:“突如是夏衍,这个笔名是我替他取的,突如是日语。记得大概在某期《文学导报》发稿前,夏衍自己拿来一篇新作,记劳勃生路罢工事。稿中没有署名,我问夏衍,他说你随便起一个吧。我说此稿突然送来,就叫‘突如’吧。以后他的文章中从未再用过这个笔名。所以突如这个化名仅我一人知道,祝辞上夏衍的名极可能是我代签的”。我便问他:“那么,鲁迅的名也是别人代签的了?”他说,对这样一个代表“左联”的外事活动,用鲁迅名字带个头,鲁迅决不会反对的。鲁迅在文章中也曾说:“发不妨,不发也不要紧。”我又请教他祝辞的起草者。他说:“起稿大概是我。当时习惯,签名次序,总是起稿人放在最后。”感谢适夷同志帮我把史实弄清了。

那么,这个张露薇究竟为什么要利用鲁迅签名这件小事大做文章呢?现在我们从鲁迅留存的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张露薇写给他的信[1],可以看出张的恶毒意图。他在信中别有用心地说:“得读您的《“题未定”草·五》……我不想答复,因为我那篇文章不是针对着您作的。我所以提到您,实在是由于我敬爱您,而且有些恨您。……我宁愿被人砍头,也不愿认为傅东华、郑振铎一类人是好人,茅盾的《子夜》和他那书评却全是有毒的东西。”接着,他又把巴金、黎烈文和马宗融骂了一通。然后说:“至于祝电,我也不能负责,因为那是《文化月报》上登过的,我没法说您没有签名。”这一段像泼妇骂街那样的话,今天摘引在此,也感到污染了白纸。发这种无耻滥言的卑鄙目的,就是在挑拨鲁迅与团结在他周围的许多革命的和进步的作家之间亲密的战斗的友谊,妄图把鲁迅孤立起来。我们素知鲁迅对友人来信都不留存,但也有个别的例外。现在读到这封充分暴露他奴才面目的信,对后世读者也起了“立此存照”的作用,从而对于由这个所谓祝电引起的一场风波,其来龙去脉,也可以一目了然了。

现在,北京人美版的《鲁迅画传》,已将周扬编的纪念文集中鲁迅等作《我们的庆祝》首页书影刊入该书中。丁景唐同志最近告诉我,他的书再版时将把这段史实补写进去。五十年前的一个疑案终于弄个水落石出了。

1980.1.

(原刊于《解放日报》,1982年9月30日,原题名为《关于鲁迅等给高尔基的祝辞》,此次补充了后面一段)

【注释】

[1]《张露薇致鲁迅》,《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第160页,1980年1月,天津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