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读书到爱编书
当《书讯》最初约我为《我和图书》栏写稿时,我立刻想起三十年代生活书店出版的《文学》创刊一周年时,该刊编辑郑振铎和傅东华合编了一部征文纪念特辑《我与文学》,我当时曾投寄了一篇,题名《使我对文学发生兴趣的第一部书》。文中叙述了当我在松江县立第一高小念书时,赵元任译的世界著名童话《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怎样第一次打动了我的童心。去年春,报载这位八十余高龄的赵元任先生,思乡心切,自海外回国探亲,受到党中央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我又一次记起,就是这位语言学家,第一个启发我去试探世界文学的宝藏。
一九二五年进入光华附中时,又一本西洋文学名著原本吸引了我,那是王尔德的《陶林格莱肖像画》。我在课余写了一篇万余字的读书札记,潘序祖老师帮我修改润饰,还写了短序,慰勉有加,先发表在校刊《晨曦》上。一九二七年重加整理,投寄给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出乎我意外地被录用发表了,成为我在社会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这件事,大大地增加了我对读书的兴趣,有时也梦想,将来自己能否也成为一个作家呢?一九二八年升入大学,在徐志摩先生的指导和影响下,闯入了西洋文学宝库的大门,而引导我对欧美文学作广泛涉猎,靠的是几套有名的国外出版的文学丛书。当时我已在良友图书公司当编辑,半工半读,写些文章还有稿费可拿。手头一有余钱,就往南京路外滩几家西书铺跑,那里开架陈列着各种不同名目的成套文学丛书,开本装帧统一美观,售价也较原版本低廉。其中最逗我喜爱的是一套软皮面精装袖珍本的“近代丛书”(Modern Library),收有近百种古今文学名著,选目精练。售价一律美金九角五分,方便读者,各书均按出版先后循序编号,《陶林格莱肖像画》就是第一种。我当时决心配购全套,新书买不到,就向各家旧书店找。当我阅读之余,抚摸着这一套整齐美观的丛书时,真有爱不释手之感。当时我们自己出的文艺书都是白报纸印纸面平装本;我在想,出版文艺读物,除了要求内容美以外,在出版形式上,是否也应当给读者以一种美的享受呢?
一九三二年大学毕业,良友公司总经理要我专管文艺书的编辑工作,我就有机会实现我的理想了。我就在出版形式上仿照“近代丛书”,从一九三三年起创刊了“良友文学丛书”,用软布面精装,外加彩印封套,书页选用米色道林,各书篇幅自二百页至四百页,售价一律九角,各书也循序编号。此外,还提前发行编号作者签名本一百册。这套丛书,在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张天翼、施蛰存等著名作家的大力支持下,到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共出了约四十种,另加特大本四种。现在已被文艺书爱好者或收藏者视作难以觅购全套的珍本了。
从这套丛书起,我从爱读书成为爱编书。随后又进一步认识到编辑成套丛书,不能仅仅满足于用统一形式,把作家已写成的作品,汇集编合在一个丛书的名目之下;更有意义的工作,还在于要把编书当做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劳动来干。如果先在编辑头脑里酝酿形成一个出版理想,然后各方请教,奔走联系,发动和组织作家们拿起笔来,为实现这个出版计划而共同努力,从无到有,创造出一套具有特色的丛书来;那么,一旦完成,此中乐处,就别有滋味在心头了。去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重版的十卷本“中国新文学大系”,就是我当年在这方面的第一次尝试。
一九八二年元旦已经来临,我已活到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三。回顾自己所走过的道路,读书,写书,编书,出书,几乎天天在和书打交道中;而每个老知识分子,都可以写一篇他一生中是依靠怎样几本书的启发教育而逐渐成长的历史。青年人寻求知识,为国家四化作出更大的贡献,最主要的还在多读书!目前正在提倡精神文明,加速智力投资,书的重要作用显得更为突出了。我们的出版社更有责任要认真编好书,出好书;而编辑,这个光荣的工作,更是大有可为的!
1981.12.
(原刊于《书讯报》,1982年1月10日,上海。应该报“我和图书”征文所写)
【注释】
[1]见茅盾:《我走过的道路》,第232页,人文版,1981年。1922年1月,曾出版《松江第一次暑期学术演讲会演讲录》,见翟同泰:《茅盾答客问》,《文教资料》,1981年6月,第13页。
[2]此书列入《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丛书甲种》第8页。
[3]《解放日报》,1982年7月1日。
[4]郭绍虞为《萝轩变古笺谱》所作序,《上海文学》1981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