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期出版的二十种丛书里,文艺方面的占八种。有小说、散文、杂文等。从作者阵营看我最初跨入文艺圈子时,联系作者的面是多么狭小啊!仅仅局限于同乡、同学、同事和老师。写《老毛的日记》的梁得所和写《生活的味精》的马国亮是编辑《良友画报》的同事。当时新月派人物,很多在光华大学执教,如胡适、张歆海、罗隆基、潘光旦等,徐志摩是我的老师,我和他比较接近。我向他组稿时,他就把一篇散文《秋》给了我,他飞机失事后一星期,列入丛书出版了。陈梦家是在徐志摩家认识的,他的创作小说《不开花的春天》就是由徐志摩介绍给我的。这篇爱情故事由一对青年男女间二十三封来往通信组成。上半部是一个女子在夏天所写如诗样的小札,十分可爱。下半部是另一种空气,一个男子在忧伤之余想到从前的日子,要读到末一封信才明了两人间过去的恋爱经过。他写此书时,《梦家的诗》已出版,由他编的《新月诗选》也已问世。这两位作者已先后去世,文学史家称他们为新月派诗人。
穆时英是我的同学,低我两班,但因大家爱好文学,颇有交往。当我开始编辑丛书前,他的处女作《黑旋风》已被施蛰存从来稿中发现,一九三〇年发表在他为刘呐鸥所办的水沫书店主编的《新文艺》月刊上。我约他写稿时,他的成名作《南北极》正在《小说月报》上刊载。他给我的一个中篇,题名《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那时,我们学校已实行男女同校,新的女生宿舍也盖起来了,有一个女同学开始和他搞得火热,随后把他丢了。于是他把他的生活经历用表现都市生活的新的技巧手法和意境,创作了这篇富有意识流风格的小说。结尾是这样的:“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上彳亍着。”这样内容的一本书,最近日本学者谷行博在日本的中国文艺研究会出版的《野草》上,用它替穆时英大做文章。[1]说穿了也不奇怪。穆时英在这本小说里所写的女学生,自称喜读日本横光利一和中国刘呐鸥的小说,这就是作者的夫子自道。而横光利一是日本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人物,生长在日本的台湾人刘呐鸥是最早把这一流派小说引进中国的。穆时英当时出现在中国文坛,确实如阿英所说:“在1931年,《南北极》的发现,使读者感到新人穆时英的存在。”但这位左翼评论家接着指出:“穆时英完全从流氓无产阶级意识出发,反映在作者笔下的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作者的前途完全基于他以后能否改变他的观点和态度。横在他面前的是资产阶级代言人与无产阶级代言人的两条路,走那一条路都有可能。”[2]穆时英后来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上逐渐堕落下去,终于走上前一条路,是我亲眼目睹的。我曾几次劝说过他,可惜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先同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舞女结婚,去香港住了一阵;回来当上了国民党的审查官。上海成为孤岛时期,继刘呐鸥之后,担任汪伪报纸《国民新闻》社长,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八日和他的前任一样,被刺身死。最近从上述那篇文章里,才知道穆死后,日本的《文学界》还出版了“穆时英追悼号”,横光利一还写了纪念文章《穆时英氏之死》。一个很有天才的文学青年,像一颗彗星在夜空中闪了一道光,立刻没入黑暗之中。前年,香港有人写文章,以《为穆时英雪冤》为题,说什么:“穆时英死了,他死得冤枉!他蒙了一个汉奸的罪名而死了!但他不是汉奸,他的死是死在国民党双重特务下。”接着说穆是中统特务,却死在军统特务的枪下。[3]这两者从中国人民的眼里看来,分别是不大的。
施蛰存是我的同乡。他的父亲是杭州人,在松江经营一家织袜厂,设在我老家附近的一条横街上。蛰存长我四岁,那一年执教松江县立中学,早已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成名作《鸠摩罗什》,以善写心理分析小说驰名文坛。我例假日回松江探亲,常和他见面,还有同时在松中教书的朱雯和陆贞明。我开始计划编辑丛书时,施蛰存为我出了许多点子,也给了我很大鼓励。在我编辑生涯中,蛰存是第一个提携我的作家。他为丛书写的《李师师》,用宋徽宗所宠幸的名妓李师师与词人周邦彦的恋爱故事,演成一篇历史小说;另附两个短篇,都运用弗洛依德精神分析法,正如他自己所说,企图“在创作上独立去走一条新的路径”[4]。适夷曾在当年《文艺新闻》上写过一篇题为《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5]的评论文章,指出了施在创作方法上的这一特点。一九三二年春,现代书局经理张静庐把他从松江请来上海编《现代》杂志,从此我和他有了更多晤面的机会。我也为《现代》写文章;他不但为我此后编的丛书提供他自己的小说集,也为我介绍了许多著名的作家,我记得巴金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通过他组到的。《现代》杂志发表过很多左翼作家鲁迅、茅盾、冯雪峰等和进步作家巴金、老舍等的作品,但也有它自己的特色。由于施蛰存个人的艺术倾向和审美观点,《现代》不但介绍了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的作品和法国象征派诗歌等,也发表不少用意识流手法写的文艺创作。他自己对西方现代派作品也很感兴趣,我当年对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海明威、福格纳进行研究,写了评价文章;《现代》出版特大号《美国文学专号》时,我为它写第一篇《美国小说之成长》长文,多少受了蛰存的影响和鼓励。最近几年,我们的文学研究工作者正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思潮流派问题进行讨论,对三十年代初期形成的以《现代》杂志为发表基地的心理分析小说派流,也开始予以历史的科学的公正的研究和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