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七月四日,几经周折的《苏联版画集》终于出版了。我知道鲁迅急于要看到样书,所以当装订厂送来第一批十册样书时,立刻把半数送去内山书店。那天《日记》上记有:“良友公司赠特装本《苏联版画集》五册。”两天后,又送去了十八本。七日给我的复信上说:
在中国现在的出版界情形之下,我以为印刷,装订,都要算优秀的。但书面的金碧辉煌,总不脱“良友式”。不过这也不坏。至于定价,却算低廉,但尚非艺术学徒购买力之所能企及,如果能够多销,那是我的推断错误的。
本来,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样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试看绿林强盗,怎样不惜钱财以买盒子炮,就可知道。然而文艺界中人却好像并无此种风气,所以出书真难。
这封信仍然是许广平的手迹,用钢笔写,信末看到用毛笔写的鲁迅的签署;可见他体弱,仍不能执笔,还是由他逐字口授,许广平代笔的。但从这封来信中,可以想象到当他拿到自己劳动的成果,看到他所大力支持的一个出版计划终告实现时,他老人家该是多么高兴啊!
这封信对我既有表扬,又有批评。鲁迅对封面装帧极为重视。他自己设计的《引玉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集》和《海上述林》等的封面,都具有独特的风格。“良友”出版的这本画集,精装本封面用的是闪色蓝黑小花点丝绸,书脊用金色绉纹纸,上印珠红书名,确实不免落于庸俗。鲁迅用“良友式”三字,不仅指这本画集而言,也是对当时“良友”出版的文艺读物和画册的装帧设计的总评语。但接着他又抚慰地说:“不过这也不坏。”这种温厚长者对青年编辑的爱护和鼓励至今回忆,还是使我衔感无已。
但在另一方面,他对当时那种粗制滥造、投机取巧的书商,却表示了无比的愤慨。苏联版画展览会结束后,有一家书店编印了一本名为《庶联的版画》的画册,把刊物上发表的各种苏联版画,重加翻印,集成一册,弄得面目全非,他看到后大为震怒。他在八月二日写给曹白的信上说:“最可恶的是一本《庶联的版画》,它把我的一篇文章,改换题目,作为序文,而内容和印刷之糟,是只足表示‘我们这里竟有人将苏联的艺术糟蹋到这么一个程度’”。[15]看到他在“版画”二字之下加上两个问号,说明他对盗印者的深恶痛绝。他的爱憎是多么分明!
此后有一个极短时期,鲁迅的健康似乎逐渐得到了恢复。八月八日起,又为其他书稿出版的事继续和我通信。他对于画集出版后国内外读者的反应非常关心。九月初,他自认为病情好转了,对介绍苏联版画又有了雄心壮志。九月七日给保尔·艾丁格的信中说:“我极希望你有关于中国印的《Sovietic Graphics》(即《苏联版画集》的英译名)的批评,倘印出,可否寄我一份,我想找人译出来,给中国的青年看。不过,这一本书的材料,是全从今年在上海所开的‘苏联版画展览会’里取来的。在这会里,我找Deineka的版画,竟一幅也没有。我很想将从最初到现在的苏联木刻家们的代表作集成一册,绍介给中国,但没有这力量”。[16]这说明鲁迅对介绍苏联版画工作还抱有一个更为宏大的理想,企图从苏联版画发展史的角度,通过介绍所有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系统地编一部完整的大画集。可惜这个伟大的出版计划,不是因为他没有力量,而是他没有时间来完成了。而且,即使他早已用他自己所收藏的另外六十幅苏联原作编成的另一本画集,连书名也已取好为《拈花集》,也没有来得及问世。一个多月后,死神把鲁迅的生命夺走了。
当我在十月十九日上午得到靳以的电话通知,赶去大陆新邨九号,走上二楼鲁迅的卧室兼工作室,站在床前瞻仰遗容时,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半年前他抱病来“良友”选画那天的感人情景。如今,鲁迅和我们永别了!鲁迅平时接见我都在内山书店。这是我第一次到他的家,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那一天,我记得在卧室靠右窗口的一只堆满书报药物的镜台上面,看到过一幅我所熟悉的外国木刻画,几十年来,这个印象早已淡忘了。这次重读许广平所写题为《我怕》的纪念文,这是她在鲁迅逝世后几天,回到旧居,睹物思人,含泪写成的一篇动人心弦的悼文,以后没有编进过任何集子。她在文章中提到这幅画时说:“藤躺椅左方镜台,那安放好他新收到的书报杂志的一角,是准备随手取阅方便的,也安放着他最后服用的药品食物。还有他喜欢的《夏娃》木刻画,和苏联木刻展览会闭幕后苏联大使送的那一张木刻画像。这张画,本来是他选购的,后来作为赠品托史沫特莱女士带来的时候,史女士问他为什么选这一张?他说:‘这一张代表一种新的,以前没有过的女性姿态,同时刻者的刀触,全黑或全白,也是大胆的独创’。”[17]足见鲁迅对苏联的木刻怀有深厚的感情,因而把它作为案头装饰,朝夕与共。这幅放在镜台上的画,至今珍藏在鲁迅故居中,画名《拜拜诺娃像》,是毕柯夫所作。
《苏联版画集》的出版,同《新俄画选》和《引玉集》一样,对中国革命美术活动,特别是对青年木刻和版画工作者,曾经起过很大的影响。回顾四十多年前,我有幸参加这本画集的组稿、翻译、编辑和出版工作,亲聆鲁迅先生对我的教诲,这是我毕生难忘的。如果把《苏联版画集》称为鲁迅介绍苏联版画到中国来的第三块里程碑,也许不算是过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