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三四年五六月间,第二次论争已近尾声时,我有事去见鲁迅,顺便又谈到连环图画问题。他问我四种画册销路如何,听到些什么反应,读到些什么书评。我向他提到《大晚报》副刊上有人建议《木刻连环图画故事》不宜满足于放在书店的大玻璃橱窗里,应当扩大地盘,走向露天书店(指租书摊)去争取广大读者。鲁迅听了哈哈大笑。他说,这四种画册同流行的连环图画的读者之间距离太大了。要使连环图画真正做到大众化,光在报刊上写文章,发议论,争得面红耳赤也解决不了问题。隔了一会,他抬头问我:你有办法到出版连环图画的那个圈子里去摸些情况,做些调查研究工作吗?这类通俗读物如此广泛流行是有它历史的和社会的原因的。你在这方面下些功夫,然后到他们那里去找几位比较高明的画家,由我们来供应编好的文字脚本,请他们画中国历史上大家知道的人物和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他以旧小说中的《白蛇传》举例,他说,事迹不妨有所增删,对于白素贞那种百折不回的勇气可以强调,对于为了报私仇而水漫金山就不要过于渲染。至于绘画的构图技法,他认为可参考吴友如的《点石斋画报》和旧小说的绣像,不要用印象画,也不要用麦绥莱勒木刻画的明暗法,使还没有欣赏水平的人也喜欢看,看得懂。最后他对我说,把那些旧画家争取过来,开始不对他们提出太高的要求,通过我们的合作,可能闯出一条新路子。我提出例如高尔基的《母亲》和鲁迅的《阿Q正传》也可以请他们画。鲁迅说,这些题材慢慢来,不要急。
当时流行于上海的连环图画,最初被称为“小人书”,虽脱胎于元、明、清各朝的说部和戏曲中的插图,却有它本身发生和发展的历史,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的产物。阿英的《中国连环图画史话》,对这方面也谈得很少。我为了写这篇文章,初次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十多位旧连环图画画家集体回忆整理的一份珍贵史料[14],提供了旧连环图画复杂的历史和背景。据他们说,一八八四年《点石斋画报》刊有记录朝鲜东学党事变过程的十幅图画是连环画最早见于石印画报的实例。一九零八年上海文益书局出版朱芝轩编绘《三国志》,有图二百多幅,是最早刊行的石印连环画。这两套画,承前启后,为后来的“小人书”开辟了先路。一九一三年,石印新闻画报风行一时。它采用旧年画的形式,单张四开,每份有图八至十六幅,具有图文并茂的特点,加上小贩沿街叫卖,极受群众欢迎。一九一六年,《潮报》第一家用有光纸把单张印成折子式,随后又装订成册,原来出版宝卷唱本的小书商便各寻门路去找画家,抢新闻,“小人书”就这样诞生了。这种袖珍本的特色,沿袭至今,迄无大变。一九一八年丹桂第一台开始上演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小人书”内容有了新发展,书商从抢新闻转而抢京戏题材,连环画跟着连台本戏依样画葫芦地一本接着一本出;到电影院成为上海市民消遣场所,国产电影登上银幕时,题材范围更扩大了。无钱进剧场影院享受的劳动人民,就通过读“小人书”满足他们的文娱生活,对识字不多的人更是自学文化的捷径。少年儿童也是它的主要读者。一九二四年,亚光书局出版朱润斋画的《天宝图》,分成上中下三册。杨树浦工厂区几个经售唱本代售“小人书”的摊贩,想出了一个出租“小人书”的新办法。这对读者来说,租书比买书便宜;对出版商来说,天天有新书出,天天有新生意,周转方便,吸引读者。于是上海街头忽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租书摊。茅盾在一九三二年写《连环图画小说》时,曾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景象。他说:“上海的街头巷尾像步哨似的密布着无数的小书摊……谁化了两个铜子,就可以坐在那条凳上租看摊上的小书二十本或三十本。”他还同前几年相比说:“记得是五六年前罢,上海这些街头巷尾的小书摊上主要还是些《时事苏滩》《时事五更调》之类的唱本;‘连环图画小说’绝无仅有。到现在,则从前居于主要地位的唱本已经退居于一角,有些摊子上简直没有。”这些经营书摊的人,有的文化水平很低,有的根本是文盲。后来他们看到出版“小人书”有利可图,便找画家,收学徒,随便取个什么书局的名字,一变而成为连环图画出版者。一九三二年左右,这样的书商约有三十余家,自称“大同行”,霸占了连环图画出版业。他们很多是苏北人,店址集中在闸北开封路公益里,另有三四家设在四马路,形成一个封建行帮,不让别人插手。他们出版的书,内容极大部分是宣传封建迷信,神怪武侠,诲淫诲盗的。至于“小人书”改称为连环图画,是一九二七年的事[15]。规模很大的世界书局一度出版“小人书”,那年三月,他们请赵丹旭画了一部《三国志》,用黄裱纸做封面,书名用大红颜色印上《连环图画三国志》七个字。从此,“小人书”有了连环图画的正名,虽然至今还有人沿用旧称的。
我听了鲁迅的话以后,感到这是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通过这个方法,可以逐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但是搞旧连环图画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鲁迅也知道这一点,仍然鼓励我不妨试一试。我便找现代书局张静庐介绍,去福州路一条弄堂里找到惜阴书店的店主,店堂里中间挂着关云长的画像,供着烛台香炉。我一看他,就是上海滩上的“白相人”。我向他直率地提出我的要求,希望他能介绍一两位画家同我们合作。他没有听完我要讲的话,干脆回绝了。他恶狠狠地对我瞪着双眼说:“我们的画家是从来不给别人画画的。”
我未甘失败,又转辗托人,认识了两位旧连环画家,恳求他们接受我们准备提出的文字脚本,替“良友”创作两部新的连环图画。他们告诉我,他们画一本连环图画,编文绘画,一人包干,根本不知道需要什么文字脚本。同他们深谈后,才了解了他们的痛苦处境。他们都受雇于店主,拜店主为师。店主利用封建的师徒合同,不论满师之前满师之后,都把他们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进行残酷的剥削。为了赶出新作抢时间,经常被关在旅馆里日夜不停地画,每天要画三四十幅,背景和人物身上的“衣花”等次要工作由学徒担任。学徒工资每月三四元,画家每绘二百四十幅也仅给七元钱。有的店主把画家隐藏在乡下,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他们既没有创作的自由,连起码的人身自由也被剥夺。我记得同他们在一家茶楼谈话的结果,他们因为怕得罪店主,婉言谢绝。我的第二次尝试,也告失败了。
鲁迅在《论“旧形式的采用”》中曾说:“现在社会上的流行连环图画,即因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着眼于此,因而加以导引,正是前进艺术家正确的任务。”鲁迅这次给我的任务就是想通过具体实践来试加导引,可惜限于当时的社会条件,虽经努力,一事无成。当我把两次尝试的经过告诉鲁迅先生时,他虽表失望,但对我还是备加慰勉。他劝我不要再去找那些“霸头”了。他风趣地说,“你再去的话,可能把你痛打一顿”。他知道我作了努力而失败后,站起身来,乐观地对我说:“这条路,今天走不通,将来总会有人走过来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央和各省市都设有专业连环图画的出版机构,年销售量要以亿万册计数。一支连环图画创作队伍已茁壮成长,连环画家已成为美术界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优秀的连环画创作经常在国内外展出。编文与创作明确分工,因而与文学作品发生更紧密的关系。半个世纪前,在《文艺的大众化》结尾处,鲁迅曾说过:“总之,多作或一程度的大众化文艺也固然是现今的急务。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力量的帮助,一条腿走不成路的,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聊以自慰罢了。”当鲁迅预期的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已在我们眼前成为现实,想想过去,比比现在,我们怎么会不感到鲁迅的伟大和正确!只有在党的领导下,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指引下,连环图画才能在质和量的方面得到全面的飞跃的发展。万紫千红,满园春色,连环图画与人民大众真正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了。
1980.3.2.
(原刊于《连环画论丛》,1981年,第2辑,人民美术出版社,北京;原题名为《鲁迅与连环图画》,曾编入《编辑生涯忆鲁迅》。此次经修订并更正了个别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