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三九年夏,“良友”基础逐渐稳定,虽处身孤岛,因尚有海路可通,既能把书报经香港运往欧美和东南亚,又可经海防送入昆明、重庆等后方城市,出版业务颇有起色。振铎有一次约我去他家商谈,说他自己苦心经营了二十年,投资巨万的《中国版画史》,图录部分已印成半数,现在要找个出版社同他合作,除担任出版发行外,还要在经济上支持他,使这部有二十四卷的大书在二三年内出齐。我乍听之下,想起他和鲁迅于三十年代早已合作刊印过《北平笺谱》等名贵画册,他也经常向我谈起搜集、拍摄和印刷古代木刻版画的甘苦。现在他要把这部皇皇巨著交给刚刚成立的一家小书店出版,他怎么会放心得了呢?而如此重任,我是否能帮他完成呢?但我第二个念头,就感到这不但是他对“良友”的信任,更是对我的信任。当时资力雄厚的大书店,总机构都已内迁,而且都以出版教科书为主;留在孤岛上的中小书店无不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的《良友画报》是美术出版界一块老牌子,行销世界各地,颇有声誉。依靠它,经济上尚能周转,画报本身在为出版物的宣传广告上也可起一定的作用。而促使我对振铎的建议必须郑重考虑的是,振铎过去对“良友”的复兴备极关怀鼓励,现在我们既已站住脚跟,理应为他尽一臂之力。我答应回去和大家商量,再给他答复。
他为了说服我,向我谈了他多年来的抱负。他说,在我国已出版的中国艺术史上,都没有谈到版画的,欧美人和日本人写的中国艺术史,版画也从未占据过一行半页的地位。商务印书馆出版英国人福开森用英文写的《中国艺术综览》,是一部国际上公认的权威之作,艺术各个部门都有,并详及纸墨笔砚等艺术用具,独无一语涉及版画。在日本艺术史上,“浮世绘版画”占的地位却很高。他说,为什么世界版画之鼻祖,且雄据版画史最高座的中国版画却无人注意呢?他认为出版这样一套书,将是中国美术出版史上的一大创举,是值得我们合作完成的。
当时振铎急于要找一个出版社合作,使这套大书早日与读者见面,还出于他提倡的“保卫民族文化运动”的崇高思想。他那时曾用此为题,发表文章于茅盾、适夷在香港所编的《文阵丛刊》上。文章中感叹:固有文献,兵燹散佚,损失极巨,在平、津一带者已成沦陷,姑置不论;“八一三”以来,大江南北的文化也扫地以尽;而三年以来,上海各书肆也常见各公私家图书馆的古籍公开出售,美国图书馆正在大力搜购。因此他呼吁“要在这最艰苦的时代,担负起保卫民族文化的工作。”[2]振铎从二十岁时主编《新社会》开始,他一生中几经坎坷,几易其职,但始终未脱离过编辑出版工作。当时他更看到自己积累的三千余幅历代木刻版画,有的仍是原书,有的已摄成照片;只有马上通过出版,才能保卫这些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而这些难觅的孤本,也只有通过印刷,化为多数,散发各地,才能分别保存,传之久远,免于毁灭。正如鲁迅生前鼓励振铎影印明代传奇插图时所说:“使它能够久传,我想,恐怕纸墨更寿于金石,因为它数目多。”[3]振铎这种抢救文化遗产的迫切心情,还抒发在《中国版画史自序》中。他说:
世事瞬息万变,及今不为纂辑,则并二十余年来所已搜集者或将荡为轻烟。虽百身何赎乎?因悍然不顾其疏漏,先就所已得者次第刊印行世,庶或稍减杞忧而有裨此大时代之艺人史家乎。
那时的上海孤岛,已被敌军层层包围,国际形势一旦有变,随时有被日寇一口吞下的危险。“良友”复兴伊始,规模资力虽远非过去可比,但考虑到振铎自己负担了印刷装订等费用,我们经办出版发行,只要按期交货,不失信于预约订户,经售工作也无什么风险可言。至于资金周转上予以方便,那也是作朋友者应尽的义务。实际上,这一合作,与其说是振铎有求于“良友”,无宁说是振铎给了刚刚复兴的良友公司以莫大的光荣。
一九四〇年一月号《良友画报》上,郑振铎发表了题为《谭中国的版画》长文,附插图二十余幅,作为对读者的首次声明。他在文末说:“我二十几年来,专意搜集我国版画,所得附插版画之图籍在三千种以上。所见所得单幅之年画亦不下二千幅。有见必收,有闻必录,在各公私图书馆及各收藏家所摄得之版画影片亦盈数箧。近发愤聚集所得之材料,编为《中国版画史》四册,《中国版画史图录》二十册,交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公司经售,或足一雪世人忽视我国版画之耻罢。”在同一期内,我们用大八开彩纸,插印了大幅套色广告,开始接受预约。第一辑图录四卷装入丝织绵缎书函,售价每辑大洋五十元(国外美金十元)。言明以后每隔四个月出一辑,估计二年出齐。因用珂罗版印,限印二百部,决不再版。同时,我们又用中英文,印了一本《中国版画史》样本,供预约者函购参考。这本样本用宣纸印,厚厚一册,包括刊印经过、总目、各册内容提要和占二十四页的一篇长序,后附编例及引用书目。插入图录样张单色五页,彩色二页。另加英文部分五页,对国外订户作简单介绍。单单这本预约样本的内容也相当丰富,售价一元,共印一千册。现在这个样本,也已成为稀见之物了。
最近,郑振铎在孤岛时期写的《求书日录》序和一九四〇年一二月份的日记在《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发表,其中有几段,正好反映他当时在编写《中国版画史》的思想感情和活动,摘录如下,更可见他当时如何在强敌入侵、四面包围的恶劣环境中,坚持《版画史》的编写工作。他一心所想的就是他自己在《求书日录》序中所说的:“为了抢救并保存若干民族的文献工作,没有人来做,我只好来做,而且做得并不含糊。”
一月四日(星期四)
傍晚,蔚南来电话,说某方对他和我有不利意。我一笑置之。但过了一会,柏丞(即何炳松)先生也以电话通知此事,嘱防之。事情似乎相当严重。……予势不能不避其锋。七时,赴某宅,即借宿一宵。予正辑《版画史》,工作的进行,恐怕要受影响了。
一月六日(星期六)
晨七时起。誊写《版画史》自序,殊见吃力。因为太矜持,反而写得慢,写得不大流利痛快了。……睡在床上,独自默念着:家藏中西图书,约值四五万元,家人衣食,数年内可以无忧。横逆之来,心仍泰然。唯版画史的工作,比较重要,如不能完成,未免可惜,且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在这几年内去从事的,自当抛却百事,专力完成之。因此,便也不能不格外小心躲避。然果无可避,则亦只好听之而已。身处危乡,手无寸铁,所持以为宝者,唯有一腔正气耳。
一月七日(星期日)
晨起写《版画史》自序三页,仍极慢,至午后,方才写毕。
一月九日(星期二)
午后,杨金华带了《版画史》的锦函来,函尚潮湿,即将书签贴好,尚为古雅可观。访家璧,见他正在校对我所写《谈版画之发展》一文(按:应为《谭中国的版画》)。
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至“良友”,晤家璧,与他约定,每四个月,可出《版画史》四册。想来不会失约的。但须看第一辑销路如何而定继续与否。予向来有一自信:但肯做事,不怕失败。且往往是不会失败的。
从以上的日记中,看出当时对《中国版画史》的销售前途,振铎既有自信心,又不免担忧在“孤岛”的特殊环境中,是否能不遭失败。
事实证明这两百套书,除振铎自己留下二十部,由他直接赠送他的朋友外,国内各大图书馆或收藏家都来向“良友”订购;国外订购者我记得有美国哈佛大学、康乃尔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夏威夷艺术学院和苏联的版画协会等。足见此书在国内国际学术界都受到了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