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天有许多次谈到鲁迅。我看出丁玲同志对鲁迅怀着无限崇敬和衷心思念之情,我便把《母亲》提前出版的经过讲给她听了。

我那时考虑到不知何年何月作者才能继续把小说写完,这卷未完成的手稿,只有放进存稿柜的最后一格算了。但在作者被捕后三天,同事郑伯奇同志上班后轻轻地对我说:“鲁迅先生建议把丁玲的那部未完成长篇立刻付排,你可以写个编者按作个交代。书出得越快越好。出版时要在各大报上大登广告,大事宣传,这也是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一种斗争方式。”我便立即把原稿重读一遍,五月二十日发排了。

作者第一次交稿时,曾交我一幅她母亲的照片,我就把它制版后印在书前。这幅照片里,表现她母亲穿了清朝古装,坐在一架纺纱机前纺纱。对于这幅照片,后来有人对我说是不真实的,可能是画的。我为此要作者解释,她告诉我说,“你说的那张纺纱照片,是在我出生前一九〇二年时,我们那个城常德县刚有照相馆时,我舅舅们在有一天,当我外祖母不在家时,叫到家里来拍摄的。大家都照了像,都是正襟危坐,只有我母亲独出心裁照了一张生活照片,实际正如你的友人所说,我母亲那时并不纺纱,她会绣花,以绣花为女工的。……我母亲遗像中还有拿锄头的。大约她喜欢这种生活,虽不能做,但摆个样子,照张像也是高兴的。这是她喜欢的一张照片,给了我。因此我就把它寄给你们,放在书中首页了”。足见作者当年把这幅照片交给我也是含有深意的,我在书末还写了四百字的《编者言》作个交代。

我们的丛书都是软布面精装本,外加封套,初版本上印了作者画像,质量不高。再版时,换了一幅,在她那圆大清澈的两眼里,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点燃着对中国革命的无限希望。原照刊在苏联出版英文版《国际文学》一九三三年六月号上,同时发表的有《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了丁潘被捕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所发的声明》英文本,附刊丁玲小传及失踪消息一则。我就是从这本苏联刊物上翻印来的。

国外的文学出版界素有发行作者签名本的传统,售价奇昂。为了使中国读者也养成这种爱好作者签名本的习惯(实际上也是一种以广招徕的广告术),丛书创刊后,也引进了这个方法,每种新书出版,先在门市部出售编号的作者签名本一百册,书价相同。实行半载,并未引起读书界的特殊兴趣。我们想,这次丛书第七种《母亲》出版,社会上都知道作者已失踪被捕,现在发售作者亲笔签名本,肯定会大大轰动,这倒也可以给国民党反动派开个玩笑。书于六月二十七日出版,我们在六月二十五日的《时事新报》和六月二十七日的《申报》刊登了大幅广告,特别注明二十八日晨在北四川路门市部先发售作者签名本一百册。这天上午九时铁门一拉开,读者果然蜂拥而入,签名本一抢而光,其余的也售出很多。下午,忽然来了两位身份不明的人,声势汹汹,声言要买十册签名本。门市部同事告诉他们早售完了,他们就在店堂中吵闹不休,高声咒骂:“这种签名本完全是假的,大家都知道丁玲早已失踪被捕,你们的书刚刚印出,她哪里会来在你们新出的书上签字。你们骗人!要见经理!”我们的经理知道门市部出了事,下楼了解后,上楼和我商量。我们决定请他们上来,把真相摊给他们看。于是我们把将出的其他作者已签上名的两卷作者签名纸给他们看。原来我们和作者签订约稿时,就交他一百张编号空白的签名纸,签好后先交给我们保存,一待出书装订时,就把这一百张纸,作为里封衬页,裱在一百册布面精装封面的背后,这样就成了作者签名本。这两个家伙是有意来寻衅的,在事实面前见到无机可乘,无话可说,只得垂头丧气地溜走了。那天我讲到这里时,整个病房中的人爆发出了满意的笑声。这一签名本在《鲁迅日记》中也有反映。六月二十七日日记载有:“得赵家璧信并再版《竖琴》及《一天的工作》各一本,《母亲》(作者署名本)一本。下午达夫及夏莱蒂来。”我平时赠书给鲁迅,都不赠签名本,这次意义特殊,所以在正式出书前一天,就把签名本送去。鲁迅非常重视,在这一年的《书账》里也把它列入了。就在收到赠书的第二天(六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上,载有鲁迅当天所写两首旧体诗。日记载:“下午为萍荪书一幅……。又为陶轩书一幅云:

如磐遥夜拥重楼,

翦柳春风导九秋。

湘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二幅皆达夫持来。”就是这一首诗,九月底,改了几个字,发表在《涛声》上,作者冠以《悼丁君》为题。当时风传丁玲已被杀害,所以鲁迅引用屈原作《楚辞·离骚》中“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作典,写了这首诗,寄托了他老人家对丁玲的悲悼和思念之情。丁玲对这首诗一直铭记在心。

《母亲》出版后,立刻成为“良友文学丛书”中的最畅销书。第一版印四千册,一个月销光,十月和十二月各再版二千册,这在当时书业界简直是个奇迹。年底结算,作者应得之版税,为数可观。但我们收到作者亲属从湖南来函要求汇款者不止一处,会计科很难处理。这个颇感棘手的问题是鲁迅帮我们解决的。我那天告诉丁玲同志说:“鲁迅先生来信对我说,是蒋慕唐老太太来信就汇,但也不要一次全汇去了。”丁玲听到这里,心情极为激动,静默了一阵,才像吁了一口气,轻声地自语着:“这些事,我过去都不知道啊!”在旁的陈明同志兴奋地指着我说:“今天还能说出蒋慕唐老太太的名字来,除了我和丁玲二人外,恐怕只有你了。”接着他又感慨地说:“从这件事情来看,鲁迅先生对左翼作家的生活,多么地关怀备至啊!”

我在何时何地对鲁迅谈起这件事情的,一直没有记得起来。最近再查《鲁迅日记》,发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载有这样一条:“雨,下午成雪。往良友图书公司交《一天的工作》附记一篇,印证四千。”这足证我就是在鲁迅冒雪来访的这一天向他提出这个难题的。一星期后,一月二十二日,他复我一信,信中说:

顷查得丁玲的母亲的通信地址,是:“湖南常德、忠靖庙街六号、蒋慕唐老太太”,如来信地址,与此无异,那就不是别人假冒的。但又闻她的周围,穷本家甚多,款项一到,顷刻即被分尽,所以最好是先寄一百来元,待回信到后,再行续寄为妥也。

鲁迅为丁玲母亲的生活所需设想得如此周到,至今读来,确是感人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