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理想中的“大系”工程,几个月间,先后经郑伯奇、阿英、施蛰存、郑振铎、茅盾等前辈作家的指导帮助,粗略的面目已经在我心中出现,编选者的人选也已初步确定。我在工作进行期间,当然随时向总经理伍联德汇报的。茅盾《回忆录·十八》中说,“赵家璧是良友图书公司的股东”,这与事实不符,良友图书公司的股东极大部分是广东人。我仅因委印学校年刊认识伍联德,随即半工半读,被聘编一个学生读物。一九三二年秋离开大学,伍联德委托我专办一个文艺书籍出版部,放手让我去开辟一个新阵地,出了不少进步的书。到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就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打击,门市部一扇价值数百元的大玻璃窗被暴徒击破。鲁迅曾把这些反面材料编入《准风月谈》后记中,并针对此事发表感想说:“‘一个志士’,纵使‘对文化事业,热心异人’,但若会在不知何时,飞来一个锤子,打破值银数百两的大玻璃,‘如有不遵,更会在不知何时,飞来一顶红帽子,送掉他比大玻璃更值钱的脑袋,那他当然也许要灰心的。”[21]但是“良友”总经理伍联德和继任经理余汉生都是有正义感的、有事业心的爱国商人,他们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也没有把我解雇。我这个青年编辑,在他们的放手信任下,才有实现“大系”这样一个需要庞大投资并冒一定风险的出版计划的可能。我在写这篇史料时,不应当忘记他们两位。伍联德已于一九七二年在香港逝世,余汉生留居美国,高龄八十,正在那里安度晚年。在旧社会,一个编辑想要出版一些好书,大半的命运就掌握在书店老板手中,这是无可讳言的。
我在编辑计划略有头绪之后,就同管理印刷、纸张、成本会计的同事进行出版业务方面的估价工作。预计布面精装,二十三开本,印进口米色毛道林,每集五十万字,包括略高的稿酬,编辑费和规模较大的广告费用(印送样本等),定价每册二元,十卷一套二十元。估计能销二千部可不亏本,再版即有盈余。在经济上有此预算后,我就和总经理进一步商量,准备立刻与编选者签订合同,一九三五年二三月刊登广告,全书计划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出齐。伍联德看到我的编辑计划和组稿名单,赞赏了一番,对二千册的销路前途也较乐观,但他心中有两大顾虑。
一则怕我的约稿对象落空,预约广告刊出了,到期拿不到文稿,便将失信于预约读者。三十年代,书店出大部头书,为了借用读者的订书款供作造货成本的一部分,把发行折扣转给读者本身享受,所以预约款仅收书价的七成。实际上,这个做法越过了中间商,出版社和读者直接来往两得其利。但出版社在这种经营上,先要自己在读者心目中已建立了一个经济上靠得住的形象,否则读者就怕受骗上当。肖乾曾用《话说预约》为题,怀念过去的预约办法,[22]我是有此同感的。
伍联德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一九三一年春,孙师毅曾为良友公司主编过一套“中国现代史丛书”,说明先出第一期共八卷。施复亮写经济史,孙师毅写政治史,张心征写交通史,李达写实业史,周予同写教育史,郑振铎写文学史,孙绍尧写法制史,李朴园、梁得所、甘乃光等写美术史。预约广告刊于是年九月号《良友画报》封底,每册四元,全套预订二十二元四角,预告年底全部出齐。这套丛书,作者阵营整齐,声势浩大,是要解决“中国往何处去”这个重大问题的学术著作。可惜主编者急于求成,大部文稿都未落实,有的如郑振铎的文学史,据我所知,当时根本没有动手,就过早地大事宣传,发售预约,接着“九一八”事变发生,结果近乎落空。到第二年,才陆续出版了《现代中国经济史》和《教育史》《交通史》三种,孙师毅也很快离开了“良友”。这部大丛书,是“良友”试出文字方面成套书的第一回,却失信于读者,使伍联德颇为苦恼。这个前车之鉴,使他对“大系”以预约发行,开始顾虑重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经我拿出事实进行说服,他终于放心了。
另外一件事是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会。“良友”大玻璃窗被暴徒击破后,已逐渐成为经常被国民党反动派注意的书店之一。伍联德看到我所约请的作家中,有鲁迅、茅盾、郭沫若等著名左翼作家。他就怕广告刊出,发售预约后,将来审查会通不过,又将功亏一篑。而这套书投资大,编选者名单也引人注目,因此要我与审查会先打个交道,把计划和名单送去让他们过目,免得将来被动。我认为店主有此顾虑是合情合理的,我既要实现我的理想,我就得对审查会打个招呼。审查会于一九三四年五月正式成立前,早已规定原稿送审制。“良友”的文艺书已发生过几次麻烦,我已去设在南市区一座园林建筑名为“也是园”内的审查会打过几次交道。这类事,其他新书业都由店主或经理去的,编辑一般不上前线。“良友”经理是广东人,他们两位都推说不善讲普通话或上海话,把这件苦差也推给我(也因为出问题的都是我负责的文艺书)。我就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承担了再去闯一次鬼门关。
我大约在十二月初去审查会,接见我的是一般职员。平时去打交道都是为了一部文稿,这次我送去的却是一份编辑计划书和编选者名单,他大为惊异。我说,为了郑重起见,请他先转送审查会主管项德言看看。我并不认识这个项德言,但同业中都知道他的大名。正是他,操纵着每本书刊的生杀大权。他答应送主管人阅后再通知我们,这是一句官话,我便告辞了。过了几天,却出现了奇迹。
穆时英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低我两班。他曾在《小说月报》《现代》等文艺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略有名声,“良友”也出过他的书。但那时,他在生活上已逐渐堕落,出入歌场舞榭,娶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职业舞女为妻;文坛上早已盛传他当了审查官,我还将信将疑。事实上,他已投入项德言的怀抱,在审查会里当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官,与项德言来往极密。我去审查会送计划书以后,大约隔了三四天,穆时英突来“良友”看我,说我送去的“大系”计划书和编选者名单,项德言已看过,他答应帮忙,但约我去项的家里面谈一次。我说:“这是公事,怎么上他家去谈呢?而且我既不认识他,也不知他住哪里。”穆说:“这你不用担心,我把地址给你,明天下午三时,我在他家等候。”我与经理商量后,猜到审查会头头想在“大系”上做文章。经理答允我见机行事,只要他能保证让我们顺利出版,花些钱把这个头头买下来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我按址在旧县城内“也是园”附近的一座旧式里弄里找到了这个号码。敲门进去,穆时英第一个出来,外地口音很重的项德言迎上前来寒暄一番,一忽儿,穆已不见了。项先对“良友文学丛书”的装帧设计等吹捧一番,接着提到,听说良友稿酬比较优厚(其实当时“良友”和其他书店一样,一般付百分之十五的版税,但交稿时即可预支一部分),他最近有本短篇小说稿(他曾写过一些东西,否则也不会当上这个审查官),希望编入“良友文学丛书”,印得漂亮些。稿酬方面,因有急用,拟一次把版权卖掉。我就请他把文稿让我带回,同经理商量,再作答复。他就把一叠薄薄的仅有数万字的文稿给我,我接过来放入皮包中。
然后,他谈到我送去的编辑计划,他说:“整理‘五四’以来十年的旧作问题不大,将来可尽量帮忙;但十位编选者中,有两个人要更换,否则送审时会通不过的:一个是郭沫若,另一个是鲁迅。”我一方面对他答应帮忙表示感谢,但对于他提出要换两位编选者的问题,恳求他加以照顾。他又诉说了一些他们自己是奉命执行,权力有限等等的“苦衷”;最后笑嘻嘻地对我说:“鲁迅的名字,根据具体情况,可以商量,但郭沫若的名字绝对不行。”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郭沫若写过指名道姓骂蒋委员长的文章,所以上面明文规定,我也无能为力!”
正在此时,我听到穆时英在楼上和一个女人大声吵闹的声音,也还有一个女人从中劝架。我问项发生了什么事?项说:“穆时英娶了这个舞女,活该倒霉。天天吵架,我们也无法劝说,现在已吵到我们的家里来了。”可见项、穆之间,关系非同寻常。
次日,我向经理汇报了经过,大家大笑起来,这出活把戏,被我们完全猜中了。但这个项德言不但要利,还要名。我怎么可以把他的作品编入“良友文学丛书”呢?后来他通过穆要求我们把他的“大作”印出来,署名鲛人,书名《三百八十个》,不入丛书也可以,但要出精装。他这样做,我猜还有他的用意:即使他被人知道敲了书店一笔竹杠,他也可有恃无恐地说,他拿的是一笔合法的稿酬。这几万字小说,经穆时英从中奔走,终于被敲去了五百元大洋。我们提出的条件是鲁迅的名字不动,将来“大系”全部文稿,必须予以照顾,不能有意挑剔。这个诺言,后来总算是遵守了的。
项为了书稿校样和出版事宜,曾用鲛人笔名和我通过两封信,他用的是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会的公用笺和公用信封。“文革”期间,我所属单位造反派,把潘公展、项德言、潘子农三人的来信,都作为我在三十年代与国民党有反革命勾结的罪证,从我那批被抄去的七百多封信中(我习惯于把重要来信收集保藏,潘公展的几封信都是介绍稿件的;潘子农的信,都是说他的译本《怒吼吧,中国!》的),特意抽出,存在我的档案袋里。一九七七年上海复查工作结束,领导把这近十封信退还给我,至今我还保存着作为纪念。而茅盾、郑振铎、郁达夫、阿英等大批书简,全部失落,言之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