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九月上旬在《良友画报》上用一整版刊出“一角丛书”新书广告:第一批书目十二种,先出五种。第一种书名《今日四大思想家信仰的自述》,从美国的《论坛》杂志上请人译了胡适、韦尔斯、爱因斯坦和杜威写的四篇《我的信仰》;这是第一炮,用了加倍的篇幅,仍售一角。第二种是从美国人利文所写第一本有关斯大林的传记节译而成。第四种是介绍英国韦尔斯等新著《生命知识》的九卷本巨著,故名《生命知识一瞥》。这些从外国书刊七拼八凑编译而成的小册子,说明这套丛书早已患了先天不足之病。另外两种是陈梦家和穆时英的创作小说。谁知新书刚刚出世,没过几天,震惊全世界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了。一夜之间,全国人民所关心的只有两个字——东北。读者迫切需要知道东北事变的原因何在?东北现状如何?是否会引起中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会不会因此而发生?“一角丛书”刚开始出书,立刻被日帝在沈阳挑起的侵略炮火打哑了。放在门市部的书简直无人问津,外地书商反应冷淡。眼看自己的第一个理想有彻底垮台的危险,感到心灰意懒、前途茫茫。再细细检查第一批十二种选题和作者队伍,才发觉即使不发生“九一八”事变,这样内容的丛书也是没有生命力的。不考虑到时代的和群众的呼声,不闯向社会去找在读者中有权威的作家,编辑工作势必面临失败之一途。回顾这一段时间,虽然估计不过两三天,在我漫长的编辑生涯中,可以说是关键性的。我开始认识到必须大胆地冲向社会,向具有影响的作家组稿。得不到作家的支持,编辑将束手无策,一事无成!我要用最快的方法,把急需的精神粮食,送到千千万万的读者手中去。
主意已定,就要物色作者。最先想到的是进步政论家胡愈之,他是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主编,刚从苏联考察回来,他的新著《莫斯科印象记》轰动了读书界。但我和他既无一面之缘,也没有朋友可以为我作介绍。退而求其次,便想到在光华大学执教的罗隆基,当时他经常在《新月》杂志上发表进步的政论。我便于九月二十日在校园里找到他,出了个题目,请他为丛书写稿。第二天一早,他就写了一篇《沈阳事件》,作者以满腔热血的爱国激情,向国民党反动政府响亮地提出“改组政府”“共赴国难”的要求。文章不够印成一本书,便另加两篇资料作附录。排字房和印刷厂工友同我密切配合,二十六日出书。封面上双色套印,一摊鲜红的血迹,象征了全国军民要求浴血抗战的决心。这本突击出版的第六种丛书,广告在各报上刊出后,十天中销了两版,共印九千册。就靠这一本书,把已出的五种书也带动了。我看到方向对头,单独去找胡愈之的信心和勇气也增加了。
当时的《东方杂志》编辑部设在旧法租界辣斐德路(现称复兴中路)一幢小洋楼里。十月上旬的一天,我大胆地怀着试试看的心情,独自去找胡愈之先生。我递了名片后,就在会客室中静静地等候着。我深怕他本人不接见,派个助手来敷衍一番,把我打发走了事,这是颇有可能的。正在提心吊胆时,矮个子、头发已开始脱落的胡愈之先生非常热情地亲自接见了我。他握着我这个青年编辑的手,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把已出的六种小丛书送给他,请他批评指教;原来这以前,他还没有见到过这套小丛书呢。我自我介绍一番后,并直截了当地要求他为我们写一本有关当前东北问题的小册子,他马上颔首答应了。他早知《良友画报》,但对这样一种别开生面的小册子丛书,认为是普及知识的好形式,值得把它好好出下去。他问我对这样一套小丛书有什么长远打算。这位前辈编辑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的要害,因为我当时限于条件,正在应付危局,根本没有作这方面的考虑。他知道我还在大学读书时,就问我毕业后是否还要继续做编辑工作。我表示想把这个工作作为自己的事业时,他说:“图书编辑工作是值得有志青年干它一辈子的!”我告别出门时,简直不相信第一次向一位知名作家和大编辑组稿,会获得如此顺利的结果。不到一星期,他写的《东北事变之国际观》手稿寄来了。文章一开始就说:“这次东北事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种准备,亦犹之1911—1912(年)的巴尔干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准备一样。”历史的发展证明这个科学的预见是完全正确的。十月底作为丛书的第九种出版,又是一本轰动全国的畅销书。此后,我的胆子壮大了,组稿对象逐渐打开。其他专家又写了《东北抗日的铁路政策》《日俄对峙中的中东铁路》及《国际联盟理事会的剖视》等,这些有关时事问题的丛书,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到一九三一年底,出满了二十种,四个月中销了十余万册,一度气息奄奄,几乎中途夭折的丛书计划,起死回生,销路逐渐稳定,可以说初步站住了脚跟。回忆这最初一段试编丛书的曲折过程,如果当时得不到著名作家胡愈之、罗隆基等热情支援,我那个编成套书的梦想,可能就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