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我从重庆回到上海,“良友”结束,从一九四六年起,我参加晨光出版公司主持编辑工作。有一次,我又去看望陆小曼,她一见我就流下了眼泪,说当年没有听我的话是错了,否则《全集》可能在抗战前已和读者见了面。她近似忏悔般地对我说:“那年,胡适逼我把《全集》交给商务印书馆,一方面是利用我急于要钱用的心理来破坏我们的合作,他真正的目的还在于,不愿让新月派诗人的全集,由你这样一个青年来当编辑。特别是胡适对良友公司出的文艺书,左翼作家如鲁迅、茅盾等占主要地位,心中最不高兴,因此他千方百计逼我把这套书拿出来。我当时也预料到,进了‘商务’这个大书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现在事实不正是这样吗?今天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对她劝慰一番,又敦促她是否还有其他的日记或遗稿之类,可和《爱眉小札》等重新合编一册,列入“晨光文学丛书”中。她说:“今年正好志摩诞生五十周年,让我再去找些未发表的日记编一本新书吧!但是志摩最好的日记,还有几本,都不在我这里,而是在北平的两个人手里,我也没有办法去要。”经过她翻箱倒箧、四处搜寻的结果,发现还有两本篇幅不多的未发表的志摩日记:写于一九一八年的《西湖记》,和写于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的《眉轩琐语》。我记得在她家里还见过一本纪念册,志摩亲笔题名为《一本没有颜色的书》,都是他俩友人的题诗题画,内有闻一多、胡适、杨杏佛、陈西滢,顾颉刚、曾孟朴、林风眠、俞平伯、章士钊、任叔永、张正宇、邵洵美等的手迹,共二十五幅,都是外界所未见过的;特别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用中国毛笔写的一首印度文诗和一幅画,画上还用钢笔写了一句英文小诗,尤为名贵。我征得陆小曼同意,全部制版复印,作为该书的插页,这就是一九四七年列入“晨光文学丛书”的《志摩日记》。书前小曼的序文中第一次提到那部《志摩全集》。

十年前,当我同家璧一起收集他的文稿,准备编印《全集》时,我有一次在梦中好像见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兴,《全集》决不是像你想象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决不会实现。我醒后,真不信他的话,我屈指算来,《全集》一定会在几个月内出书,谁知后来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一年一年的过去,到今年整整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还是没有影儿,叫我说什么?怪谁?怨谁?

据刘心皇说,梁实秋曾在《谈徐志摩》一文中,说过这样一些关于《全集》难产原因的话,梁说:“听说,志摩有一大堆文字在林徽音手里,又有一大堆在另外一位手里,两方面都拒不肯交出,因此,《全集》的事延搁下来。我不知道这传说是否正确。总之,《志摩全集》没有印出来,凡是他的朋友都有一份责任。”[26]这里所谈的两大堆文字资料,正是小曼屡次向我谈到过的。真相连小曼生前似乎也说不清楚。最近,《胡适来往书信选》出版,提供了这方面的重要线索。

原来志摩逝世后不到一个月,凌叔华有一信给胡适,提到这批日记,凌叔华把它称为“八宝箱”,这个词儿,我也从小曼口中听到过,大概志摩生前就是把这批日记如此称呼的吧。信中说:

志摩于一九二五年去欧时,曾把他的八宝箱(文字因缘箱)交我看管,欧洲归,与小曼结婚,还不要拿回,因为箱内有东西不宜小曼看的,我只好留下来,直到去上海住,仍未拿去。我去日本时,他也不要,后来我去武昌交与之琳[27],才算物归原主。……今年夏天,从文答应给他写小说,所以把他天堂地狱的案件带来与他看,我也听他提过(从前他去欧时已给我看过,解说甚详,也叫我万一他不回来时为他写小说),不意人未见也就永远不能见了。……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徽音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

有好几人已经答允把志摩信送来编印,我已去信约了潘贞元抄写一半月看看。我想如果你存的信件可以编好,同时出书好不好?这是你说的散文的新光芒,也是纪念志摩的好法子。(1931年12月10日)[28]

从这封信里看出有两册小曼写的日记原来留在凌叔华处。胡适于半个多月后另写一信给凌叔华说:

昨始知你送在徽音处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材料用了。

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材料。如此则一切遗留材料都有副本,不怕散失,不怕藏秘,做传记的人就容易了。(1931年12月28日稿)[29]

这又证明志摩还有两本英文日记,留在凌叔华处。这些东西,当时经胡适施以压力,是否都交给胡适,现在也无从知道了。但据陈从周说,后由林徽音保管。

我记得开始与小曼合编《志摩全集》时,她确有计划去北平找寻这些日记,并试图面恳这些志摩的老友把书信和日记借给她编入全集。现在回顾,当时胡适、凌叔华等不但早有自己编印日记和书信集的计划,还有朋友打算写传记、写小说等等,可惜后来什么也未见实现。

直到一九六九年,住在台湾的梁实秋和蒋复聪编辑了六卷本《徐志摩全集》,由台湾传记文学社出版。第一卷中收志摩儿子徐积锴写的三百字《前言》,梁实秋写《编辑经过》,蒋复聪写《小传》。这一卷中还刊有图片、墨迹函札、未刊稿(诗二十四首)、纪念文、挽联挽诗祭文和年谱(最后两部分,极大部分来自陈从周编《徐志摩年谱》),共六百七十八页,是新排本。第二卷影印诗集四种;第三卷影印文集四种;第四卷影印小说、戏剧和日记;所谓日记就是“良友”版《爱眉小札》和“晨光”版《志摩日记》的影印本,并无其他新内容。第五卷影印三个译本;第六卷内容较珍贵,新排本,都是散见于报章杂志而未曾收集的,计有诗二十三首,散文三十四篇,译文十一篇,共六百四十二页。梁实秋的《编辑经过》,是这样开头的:

民国四十八年(按即一九五九年)胡适之先生回到台湾,我赴南港看他,和他谈起徐志摩的一部分著作在台湾有人翻印,翻印的人不大负责任,往往将一本书割裂成好几本,号称“全集”者又缺漏太多,鲁鱼亥豕,更不必说,情形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但是志摩的作品,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读者欢迎,是可喜的事。因此我建议胡适之先生,由他主持,编印徐志摩全集。胡先生说:“当初朋友们早有此意,只因志摩的遗稿,包括信札在内,不是全在一个人手里,由于人事关系调集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循至今,搜求更加困难了。”只因遗稿不易集中,随将印行全集之事搁置下来,实在遗憾之至。

从胡适答复梁实秋的几句话里,说明纠纷所在的几本日记和书信终于未得下文,因此台湾版《徐志摩全集》既没有单独编成一部书信集,仅在第一卷墨迹函札项下刊入十封,更谈不上留在这个人那个人手中八宝箱里珍藏的什么日记了。这对研究志摩生平和作品的人,确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