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良友文学丛书”全部刊印文艺创作,鲁迅虽最早以两个译本支持我们,我总感到美中不足。记得他从一开始就说过,如果将来有适合给“良友”出版的创作文集,答应优先考虑,因此我一直为此作不断的努力。回忆四年间我曾作过三次尝试,结果都是空手而回,失败了。但所有经过,作为出版史话,还值得一记,因为从中可以看到,鲁迅自始至终对这个出版阵地是关怀备至的。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鲁迅赴北平探望母病。在平时,曾在北大、辅仁、北师大等大学作了五次演讲。这“北平五讲”是鲁迅在北平进行的五次战斗,当时北平和上海的报纸,曾大量刊登这些振奋人心的大讲演的新闻和照片。鲁迅的大声疾呼,增强了从关外进来的大批东北流亡青年的战斗力,唤醒了住在死气沉沉的故都的成千上万的爱国学生。当时“一角丛书”还在继续出,如果字数一二万,可以小册子形式分别列入小丛书。我去信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日接到复信说:
在北平的讲演,必不止一万字,但至今依然一字未录,他日写出,当再奉闻。
从语气上看,似乎颇有希望。现查《鲁迅日记》,两天后(十二日),他写信给北平的台静农说:“在辅大之讲演,曾有学生记出,乞兄嘱其抄一份给我,因此地有人逼我出版在北平之讲演,须草成一小册与之也。”我久候无回音,又去信催问,三月十日复我说:
来信收到,我还没有写北平五篇演讲,《艺术新闻》上所说,并非事实,我想不过闹着玩玩的。
当时的《艺术新闻》是什么性质的报刊,究竟谈了些什么,现在无从查考。但经常出版鲁迅著作的北新书局李小峰,这时也向鲁迅要这本“北平五讲”。鲁迅于三月十五日复李小峰的信上说:“关于‘北平五讲’之谣言甚多,愿印之处亦甚多,而其实则我未整理。印成后,北新亦不宜经售,因后半尚有‘上海三嘘’,开罪于文人学士之处颇不少也。天马亦不宜印,将来仍当觅不知所在之书店耳。”既然连天马书店都不宜出版,那么,即使编成,鲁迅也不会给良友公司出的。“北平五讲”至今仅有书名,作者生前根本没有整理成书。
一九三四年八月间,我又去信鲁迅,要求把他最近发表的文章编集给“良友文学丛书”,九月一日复信说:
近一年来,所发表的杂文也还不少,但不宜于给良友公司印,因为文字都很简短,一被删节,就会使读者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好自己出版。能够公开发行的东西,却还没有,也许在检阅制度之下,是不见得有的了。
鲁迅从爱护“良友”出发,不把杂文集给我们出版,这一点,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我们说起过,此信所说的杂文集,后来编成《伪自由书》,用青光书局名义出版。
但我心有未甘,总是想方设法要出一部鲁迅的创作集。一九三五年下半年,审查会关闭,检查关不存在了。这时我风闻鲁迅手头有一部创作小说集在酝酿中,我便再次去信要求。这部书,似乎已有到手的希望,结果还是落空了。为了写这篇回忆史料,我遍查有关资料,第一次发现我捐献给上海鲁迅纪念馆的鲁迅书信手迹(全部收入《鲁迅书信集》)四十六封外,另有三封信被丢失了。其中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三日一封与本文有关,内容很重要。
现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来信说:
数日前寄奉一函,谅已达。近来常有关于我的谣言,谓要挤出何人,打倒何人,研究语气,颇知谣言之所从出,所以在文坛之闻人绅士所聚会之阵营中,拟不再投稿,以省闲气。前回说过的那一个短篇,也不寄奉了。这里所说的“数日前寄奉一函”,我遍找无着,而《鲁迅日记》记有十二月十三日,“得赵家璧信,即复。”可见确有此信无疑。再从二十一日来信语气中看,鲁迅表示不再把短篇创作集如约交给良友公司,那么,十三日来信中肯定谈到过这个短篇集。可惜此信已失,究竟说了些什么,已无从查考了。鲁迅所以“不寄”的理由,是由于文坛的“谣言”。过去我也从未研究过这件事,“十年动乱”时期的最后一二年,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鲁著注释工作者,屡次要我谈谈这封信中所谓“谣言”的背景材料,我实在“无可奉告”,事实也确实如此。幸而这几年,不但出版了许多有关鲁迅的文献资料,又有不少当年身历其境者写出了第一手回忆录,现在有条件能把当时有些无法理解的事弄清了。
查《鲁迅全集·书信集》,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发给我信的前两天,鲁迅写给杨霁云信中,同样说到常州报上,有由沪报转载的关于鲁迅的谣言。鲁迅说:“此种伎俩,为中国所独有,殊可耻。但因可耻之事,世间不以为奇,故诬蔑遂亦失效,充其极致,不过欲人以我为小人,然而今之巍巍者,正非君子也。倘遇真小人,他们将磕头之不暇矣。”这说明当时上海小报,确有不利于鲁迅的谣传。同一天写给曹靖华的信,谈到《译文》停刊的事,信中似有所指,颇感不平。现在核对黄源近著《鲁迅书简追忆》[7],其中对当时发生的有关《译文》和《译文丛书》停刊、复刊和易地出版的经过,记述甚详,说明那时确实发生过一些使鲁迅感到不快的纠纷,但此事与良友公司毫无关系。社会上好事之徒从中造谣,挑拨离间,各地小报互相转载,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的一个美好的梦想,无端地被那些“谣言”所戳破了。这部短篇小说集就是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由于生活书店拒绝接受《译文丛书》而改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后,第一部由“文生”出的丛书就是鲁迅译的《死魂灵》;据黄源回忆:“同时鲁迅先生答应给巴金同志一部小说集,编在《文学丛刊》第一集,这就是鲁迅先生的最后一个小说集子,历史短篇集《故事新编》”。[8]
鲁迅虽然没有来得及为良友公司写部创作集,但他为良友公司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苏联版画集》和麦绥莱勒的《一个人的受难》编选写序,还介绍葛琴、周文等的创作小说,梵澄、夏征农等的翻译作品给“良友”出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直到他逝世前三天,还在为曹靖华编译的《苏联作家七人集》写序,它是和《苏联作家二十人集》有着密切关系的,也是鲁迅介绍给“良友”出版的最后一部书。
1981.2
(原刊于《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2期;曾收入《编辑生涯忆鲁迅》,原题名为《鲁迅给“良友”出版的第一部书》,此次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