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认识耿济之是通过郑振铎介绍的,见面并且建立友谊正好在“孤岛”时期的上海,但我和他开始文字之交还在抗战以前。他们两位的文章,我在中学念书时经常读到,他们长我十岁,都是我的前辈。对他们二人早年结交经过和文学活动,后来从郑振铎那里知道。
五四运动前一年,他们二人都在北京念书,常去青年会图书馆看书,那里有七八个玻璃柜的英文书,其中有很多俄国文学名著的英译本,如契诃夫、托尔斯泰、安特列夫的作品等。由于共同的爱好,他们就在那里交上了朋友,同时还有瞿秋白、许地山等人。正好青年会要办个学生刊物《新社会》,他们都成了这个刊物的编委。但不数月,因宣传新思想而被封。他们接着就自己办个《人道》月刊,因没有经费,出一期就停了。一九一九年,伟大的五四运动爆发,耿济之、瞿秋白当了俄文专科学校的代表,郑振铎当了铁路学校的代表,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中。就在这个唤醒青年一代的划时代的文化革命运动里,他们突然对文学同时发生了炽烈的兴趣。正好耿济之有一位姓叶的前辈办了一个《新中国》杂志,需要文艺稿子,耿济之、瞿秋白就利用已掌握的俄语,试译俄国文学作品。耿济之的第一篇译作是托尔斯泰的《家庭幸福》;郑振铎也第一次从英文译了篇俄国小说投给这个刊物。当时翻译俄国文学作品的还有耿济之的两个弟弟:耿式之、耿勉之,和瞿菊农等。一九二〇年冬,有十一位志同道合爱好文学住在北京的青年聚在一起开会,商量组织一个文学团体,发了一个宣言,这就是文学研究会的开始。开会的地点就在耿济之所住的万宝盖胡同寓所。当时,商务印书馆负责人高梦旦到北京,代表文学研究会同这位出版家商量如何改革《小说月报》,以后改由沈雁冰担任主编等会谈,也就是郑振铎和耿济之二人。[1]此后,又通过蒋百里的关系,组织翻译大量俄国文学名著,列入商务印书馆的“共学社丛书”,取名为“俄罗斯文学丛书”和《俄国戏曲集》。耿济之译了托尔斯泰的《复活》三大卷,屠格涅甫的《父与子》,托尔斯泰的《艺术论》等,还和瞿秋白合译了《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等。这些早期的俄国名著译本,都是用白话文从俄文直接翻译过来的,他们把这以前由鸳鸯蝴蝶派旧文人用文言文意译节译,称之为外国言情、侦探小说的旧译本,一下子推到历史的幕后去了。驰誉世界的俄国文学名著第一次以本来面目与中国读者相见。从尼古拉二世以来就是“为人生”的俄罗斯文学,从这时候起同这一部分外国文学介绍者合流。他们认为这些是被压迫者的呼声,是“血与泪”的文学,通过译作,既可以加强我们对俄国人民的了解,从而激起中国人民反抗的呼声,也可以从中吸取艺术上的营养,繁荣我们自己的创作。这些先驱者们的丰功伟绩,我们今天万万不能忘怀。在这些翻译家中间,后来各奔前程,另有建树,而耿勉之、耿式之都不幸早死。唯独耿济之从俄专毕业后就参加外交部,接着在莫斯科和西伯利亚一带干外事工作,一直到抗战发生,才因病回国。他在公余之闲,每夜伏案翻译,孜孜不倦,数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有很多部俄罗斯文学名著,就是在业余翻译,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一九三六年,我在良友图书公司筹备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姊妹篇“世界短篇小说大系”时,曾得到郑振铎的大力支持。他也认为五四文学运动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当时的翻译文学,特别是介绍来的俄罗斯文学,对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起到过一定的影响。当我和振铎讨论到“大系”中俄国部分应请谁来担任编选时,他立刻推荐在苏联工作的耿济之,他介绍我第一次和他通信。这套“大系”的计划,因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战爆发,全部告吹了。
去年,我为《读书》第八期写了《想起蔡元培先生的一个遗愿》,文中提到这套未完成大系计划时,我还说:“耿济之的《俄国集》(文稿)可能还保存在他的遗族手中。”那是因为济之逝世后,我虽曾和振铎二人同车去静安寺参加追悼会;深为遗憾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年来,我再也没有去看望过他的遗族。四届文代会后,我在北京曾去安定门外拜访过郑振铎夫人高君箴老太太,这次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才多方打听耿济之遗族的住处。原来他们还是住在“孤岛”时期我常去找济之促膝谈心的旧居,从未搬动,虽然路名弄名都换了。我于三月七日登门拜谒时,他夫人钱福芝老太太年高八十有一,腿虽跌伤过,身体很硬朗,谈起往事,记忆力犹不逊当年。三女一儿都光荣入党,合家老小过着幸福的生活。她指给我看济之生前伏案写作的那张写字台还放在卧室窗下,书柜里堆置了许多杂物。我问她还留下济之的遗稿、信札和图书否?她喟然感叹地说:“‘文化大革命’期间,虽未抄家,儿女都要向造反派交代他们父亲的历史。我躲在北京小女家。留在上海的二女,胆小怕事,她像当时所有知识分子的家族一样,把家藏的中外图书论斤当废纸出售,一大包父亲留下的文稿,全部付之一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原来还有去发掘故友遗作的梦想,结果都已化为灰烬,空手而归,令人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