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五七年三月间,我应《人民日报·文艺版》编辑姜德明同志的约请,第一次用《编辑忆旧》为题,写了两篇编辑史料,第一篇《关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篇《关于“世界短篇小说大系”》。当时,在我的书柜中,还留存着戴望舒编选的《南欧集》和郑伯奇编选的《日本集》的部分清样,傅东华编选的《英国集》和巴金、鲁彦编选的《新兴国集》的部分选稿,而三十、四十年代许多作家写给我的六七百封信,完整无缺地供我随意选用。发表在五月十七日第二篇文章的结尾处,我提了一个希望:“今天广大读者急需资料性读物,“中国新文学大系”之类的书,旧书店索价奇昂;“世界短篇小说大系”的编辑计划,有关出版社如加以适当的修改重订,也许还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题。”
报纸刊出后一天,我突然收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来的一个电报,表示愿意考虑这个选题,并要我把这套书的出版权留给他们。接着收到他们的一封公函,既关怀我手中留存的稿件情况,又表示将来约我完成这个编辑计划,他们愿意出版。这是我在青年时代未完成的一个理想,如果能在新社会中给我一个付诸实现的机会,我哪有不乐意接受之理呢?当时我正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分工主管一个新成立的摄影画册编辑室,这并不十分符合我的志愿,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出书方针,他们当时出版的几种少而精的文艺读物,受到文艺界的好评,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这次虽素昧平生,看到一篇文章,立即函电交驰,热情相约,说明主其事者是具有一定目光和胆识的,我认为这样的编辑,是我的知己,我的同志,我立刻去信同意了。同时,为了表达我意外的喜悦,写信告诉姜德明,感谢他促成了一件好事。我却没有想到他会把我的信,加了花边框框,按上一个《关于“世界短篇小说大系”续闻》的题目,发表在六月八日的《人民日报》文艺版上。我的信是这样说的:
《编辑忆旧》第二篇刊出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电报,愿意出版“世界短篇小说大系”,并将派人来和我面洽。……假如二十年前的一个梦想,因此而得以实现,首先要感谢《人民日报》在这里起了重大的作用。
对姜德明同志的一片善心,我至今怀有感激之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上海文艺界正在鸣放高峰,对新文艺出版社意见很多,老朋友如章靳以、傅雷等,私下都敦促我去那里工作。最后发展到主持宣传工作的石西民和周而复两位领导同志,约我去华山路那座大楼谈话,表示要把我正式调到新文艺出版社去,据说是文艺界的群众意见。我那时,既接受了中青社的邀约,日夜思念的就是如何去实现我二十年前的一个编辑梦,对调动我工作单位的事,婉言辞谢了。因此,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少参加了许多鸣放会,也就少说了许多错话。等反右斗争的号角一吹响,中青社再无什么下文,我为编书而一度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回想过去,我要感谢逗起我遐想的几位同志,如果那时不让我做了近乎一个月的好梦,我自问我是大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的。这几年老友相叙,回首当年,才知中青社的那位编辑,后来遭遇了恶运;文艺版的编辑事后也挨了批。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开始,“文化大革命”的旗帜还没有拉起,我在本单位(那时我已调入上海文艺出版社)最先被勒令靠边,而最早贴我的大字报中,有一张就是根据一九五七年的两篇《编辑忆旧》,说我妄想走回头路,作为定我为“漏网右派”的罪状之一。这些事,现在已一去不复返了。
一九七九年,为了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我为《读书》第八期写了《想起蔡元培先生的一个遗愿》,把“世界短篇小说大系”的旧事又重提了一下,最后又表达了我的夙愿。我说:“这样一部《世界短篇小说大系》,既有文献价值,又是学术研究项目,对青年文艺工作者,更是一部有阅读、研究、参考价值的资料书。一旦完成,也是对伟大的五四运动的一份有意义的献礼。蔡元培先生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的。”我记得事后,当时还担任上海译文出版社社长的周晔同志,曾问起过我,手中还有多少存稿,我说,经过“十年浩劫”,已片甲不存。现在她已离开了出版社,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衷心盼望,我们文艺出版界,是否会有一位有识之士来考虑蔡元培先生的这个遗愿呢?我这一生已是无法完成的了。
1983.12.
(原刊于《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2期。此次有增补)
【注释】
[1]见《中学生》第61期,1936年,开明书店。
[2]盛宁:《爱伦·坡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国外文学》1981年第4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3]《人民日报·文艺版》,1957年5月15日,题名《编辑忆旧》。
[4]《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