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三三年春,有一次去见鲁迅先生时,谈到他同苏汶的论争,也谈到他文章中所提到的几种既有艺术价值又有进步意义的德、比版画作品。“良友”过去出过不少美术和摄影画册,但质量不高。鲁迅曾几次鼓励我们利用有利的印刷条件,出版一些有益的美术画册。那天他就说,如果能把德、比等国的木刻或版画连环图画翻印几种,可给我国的美术学徒扩大眼界,吸取营养;对改造旧连环图画,创造新连环图画,也可以有所启发,有所借鉴。他还笑着说,也可以让杜衡之流看看,连环图画是否已经成为艺术品了。他这番话我记在心头。七月中,我听说江西路德国人开的璧恒书店到了四种袖珍本木刻连环图画,就是鲁迅文章中所说“每本三马克半,容易到手了”的麦绥莱勒版画作品的普及版。我去时早已卖光了。以后知道叶灵凤买到,向他借来一读,灯下翻阅一遍,画面黑白鲜明;利用巧妙的比喻,构图发人深思;故事情节结构,也富有艺术手腕。看完一本木刻连环图画,等于读了一本意味深长的文学小说。四种画册没有一个字说明,其中两种附有长序。我征得经理同意后,八月一日我把《一个人的受难》和另外一种寄给鲁迅,告诉他我们准备把四种全部翻印的计划,要求他在两书前各写一序,并把其中一篇德文长序译成中文。四日收到鲁迅复信说:
一日惠函,我于四日才收到。
译文来不及,天热、我又眼花,没有好字典,只得奉还,抱歉之至。序文用不着查什么,还可以作,但六号是来不及的,我做起来看,赶得上就用,赶不上可以作罢的。
书两本,先奉还,那一本我自己有。
他自己有的一本就是《一个人的受难》。可见《文学月报》插页中的三幅麦绥莱勒作品也是由鲁迅供给的。此信中虽说“序文六号是来不及的”,但他为《一个人的受难》写的序文还是在七日就寄出了。附寄的信中说:
为《一个人的受难》写了一点序,姑且寄上,如不合用,请抛掉就是,因为自己看看,也觉得太草率了。
这篇不到二千字的序,前半介绍画家生平,后半为二十五幅连环画写了简单扼要的说明。这二十五节文字说明,至今还被连环图画编辑工作者称赞为“同样表现了他的语言的艺术力量”,是编文工作者学习的典范。[10]
有一百六十五幅木刻画的自传体连环图画《我的忏悔》(原译《我的祷告》),书前有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写的长序。这本画册我是寄给精通德文的郁达夫的。他也没有时间译长序,仅写了一篇短文。郁达夫给我的五六十封信,“十年浩劫”中都已不知去向,真是言之痛心。最近从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1936年,生活版)中发现收有达夫给我谈《我的忏悔》的信,弥足珍贵,附录如下:
Massereel的画集Mein Stunden buch中所刻者,系他的自传,译作《我的忏悔》或比较适当。原书是有计时、历程的意思的。Mein系My,Stunden系hours,buch即Book也。法文的成语Livred'Heures,亦是Book of The Hours之意,此外有更适当的译法与否,我不知道。总之,此书是他的自传及经历,实无前后连贯的故事的。
余事面谈,序文这几日内写好,大约有二千多字,三千字不足。
来信的日子是八月二十四日。此外《光明的追求》(原译《太阳》)请叶灵凤写序。《没有字的故事》由我写一短文印在前面,既为故事写了说明,也谈了编辑出版的意图。这四种书都是鲁迅文章中所推荐的,我们总称之谓《木刻连环图画故事》,十月八日登报出书。我把样书于前一天送给鲁迅。他八日复信说:
惠函及木刻书三种又二十本均收到,谢谢。这书的制版和印刷,以及装订,我以为均不坏,只有纸太硬是一个小缺点;还有两面印,因为能够淆乱观者的视线,但为定价之廉所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M氏的木刻黑白分明,然而最难学,不过可以参考之处很多,我想,于学木刻的学生,一定很有益处。但普通的读者,恐怕是不见得欢迎的。我希望二千部能于一年之内卖完,不要像《艺术三家言》,这才是木刻万岁也。
这封信,对一个青年编辑,充满了鼓励和支持的热情。信末对《艺术三家言》所作的讥讽是因为在我进“良友”前,“良友”曾出版过一本由朱应鹏、张若谷和傅彦长三个自称为“艺术家”合写的文集,书出版后,堆存仓库,无人问津。我曾把此事无意间当笑话告诉过鲁迅,他就在此信中顺便扫了一笔,也说明他的爱憎分明,并寄厚望于这四种从国外移植来的奇花异葩。
麦氏作品出版后,果然引起进步文艺界的注意,当时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书评。十一月六日,鲁迅以《论翻印木刻》为题,专门谈了这件事。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麦绥莱勒的连环图画四种出版并不久,日报上已有了种种批评,这是向来的美术书出版后未能遇到的盛况,可见读书界对于此书,是十分注意的。但议论的要点和去年已不同:去年还是连环图画是否可算美术的问题,现在却已经到了看懂这些图画的难易了。
这种读者反应,鲁迅早已预见到。他之所以把麦氏作品在《“连环图画”辩护》中介绍给中国读者,后来虽然看到苏汶在《鸟瞰》中强词夺理的一套,却仍然极力支持我们的翻印工作,是“因为我本也‘不’在讨论将‘德国版画搬到中国来,是否为一般大众所理解’;所辩护的只是连环图画可以成为艺术,使青年艺术学徒不被曲说所迷,敢于创作,并且逐渐产生大众化的作品而已。”提出移植来了是否就是中国的大众艺术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苏汶的“低能”。鲁迅还在这篇文章中说:“现在的社会上,有种种读者层,出版物自然也就有种种,这四种是供给知识者层的图画。”而且认为“总得翻印好几种,才可以窥见现代外国连环图画的大概”。可惜这个任务,我们没有继续替他完成。鲁迅自己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为珂勒惠支的铜刻连环图画《农民战争》所写的文字说明,已编在《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中。该书精印限定本一百零三册出版于七月中,由他自己抱病折叠装订成书的。[11]据最近姜德明作《鲁迅与梅斐尔德的〈你的姐妹〉》[12],得知一九三〇年,鲁迅还曾把《你的姐妹》连续性木刻七幅编成一册,自己还为它设计了封面,在扉页上手书了五行小引,可惜当时没有出版。据说这批资料迄今完好地收藏在北京鲁迅博物馆,这对关心鲁迅与连环画关系的研究工作者是一件重要的发现。
对四种画册的移植,茅盾曾以《木刻连环图画故事》为题写过一篇书评[13]。他说:“赵家璧先生在《没有字的故事》的序文中也说到近年来‘深入民间’的中国‘连环图画小说急应改良和提倡一问题……我们很赞成。因为麦绥莱勒作品的‘搬来’对于中国现在从事木刻而且打算创造新式的进步的连环图画小说的人们,确是一种有价值的参考。然而所谓‘参考’也者,应当注重在形式——即技巧这一方面。”至于其他方面,茅盾认为我国流行的连环图画有它的“特殊的形式”,既有图,又有文字,而且图画本身上也附有文字,和麦绥莱勒的作品完全不同,但“要想从大众中驱走那些有毒的旧‘连环图画小说’目前尚只能‘利用’这旧形式再慢慢加以提高。”他的观点是同鲁迅完全一致的。
我当时作为编辑工作者,在那篇序文中,确实表示过如下的看法。我说:“这几部书愿意在服役于小市民的旧式连环图画和来日成为大众文艺的中国木刻连环图画之间,当一次较有意义的媒介。”我这种认为短时期内就可以有一大批我们自己创作的木刻连环图画随之出现,而这种东西就是大众文艺的想法是非常幼稚和不切实际的,理应受到茅盾先生对我的批评。他说我“似乎倾向于纯用图画,不加文字,自然,在图画中人物身旁注了姓名,甚至从人物嘴巴里拖出两条线来注了重要对话——这种‘形式’太没有‘艺术相’了,可是这样的‘形式’却正为文化水准低下的中国大众所了解,所需要。”后来鲁迅给赖少其的信中也说过:“现在的木刻,还是对于知识者而作的居多,所以倘用这刻法于‘连环图画’,一般民众还是看不懂。”
一九四九年八月我去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大会,参观了当时举行的第一次全国美展,才有机会看到解放区美术家创作的,既有高度艺术水平又具有革命内容的,我们自己的许多套木刻连环图画,其中如力群创作的《小姑贤》《刘保堂》和罗工柳、张映雪创作的《李有才》《小二黑》等。当时我已改在晨光出版公司担任编辑工作。一九五〇年,编了一套“木刻连环图画丛刊”,把这些优秀作品都收入了,共出六七种,印数不多,但读者仍仅限于知识分子阶层。近三十年来的实践,更证明木刻连环图画不是一种普及形式的大众文艺读物,他同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连环图画是各有所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