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春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在桂林复业,第一批用土纸本重印的“良友文学丛书”中,就把耿译《兄弟们》列入,先出第一分册。不久,湘桂战争发生,事业再度被毁。一九四五年春,又在重庆复业。抗战胜利后的除夕,我回到阔别三年的上海,满怀信心,认为可以重操旧业了。不料还是那个企图同日本人合作的家伙,施尽软硬手段想要控制“良友”。经过一系列的斗争,我们决心把它结束了。从此有过二十年光荣历史,与我共了十八年命运的“良友”成为历史上的名字了。我作出这个决定时,振铎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和支持,因为他是了解前情的。他后来有意约我参加上海出版公司,我未同意。

从重庆回沪见到郑振铎时,他就告诉我,耿济之已于前月飞往东北,在中长铁路理事会总务处任职。他说,济之此去,实非他的本意,但胜利后,他还是不能在上海找到适合的工作,只好去沈阳谋生。他还告诉我,我离开上海后,济之为了压在他身上的家庭负担,每天抱病坚持翻译,为开明书店等译书,而且把《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下半部也默默地全部译完了。我听到这里,心中既感且愧,这已是耿济之为“良友”第二次白花了劳动,把译成的文稿,又塞进了他的抽屉。那时我也爱莫能助,徒唤奈何。他既远去东北,我也未能向他当面诉说内情,仅仅写了封信去,告诉他我的行止。

一九四六年冬,晨光出版公司成立了。“晨光文学丛书”以老舍的《四世同堂》三部曲第一、二两部《惶惑》《偷生》和巴金的《寒夜》《第四病室》共四部长篇小说打开了局面。接着我想到的是先要还耿济之的这笔债。这部百万余言的翻译巨著既是我在“孤岛”时期怂恿他动笔译下去的,六七年来,历经沧桑,现在国土收复,蒋介石又挑起了内战。译者既已全部脱稿,不论“晨光”的条件还很困难,我有责任要千方百计地把它印出来。这时济之正好请假回沪休养,我又去看望他。他知道我已参加“晨光”,继续干文艺编辑工作,非常兴奋。当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他在沈阳干了几个月,薄俸所入,依然不能解决他一家的生计,而公务繁琐,深感体力不支,因而又动念回沪继续做翻译工作。继而想到笔耕所入,决不能维持他一家清苦的生活,在上海呆了一个月,又找不到别的事做,终于回沈阳去了。他答应把《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分成四册,编入“晨光文学丛书”出版。至于《家事》版权已移交生活书店,他还在为生活书店译《马特维·克日米亚金的一生》。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九日,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说:

弟因预定机位关系于本月三日匆匆飞平转来沈阳,业于昨日安抵此间,临行仓促,未及走辞,至以为罪。关于弟在沪时所谈《家事》及《兄弟们》一节,除《兄弟们》已与兄商妥交新组织之书店出版外,《家事》一书,因有某书店出高尔基全集,拟将此译本加入其内,故弟欲将此版权收回,用特函商,希即同意,实所盼祷。

这是我收到的济之的最后一封信,因为当时曾制版印在书前,今天还能看到他的手迹。

当时上海排印工飞涨,重庆的排工便宜一半多,为了减轻成本,这部百余万字的书稿我们发至重庆付排,清样由沪寄沈阳,送译者自校。译者虽忙于公务,对这部一半完成于西伯利亚,一半完成于“孤岛”后期的心血译作,寄予深厚的感情,一字一句,校阅得一丝不苟。每次寄回签字付型的清样,校读得那样仔细,每个字写得整齐清晰,捧读之余,对前辈译者认真负责的精神,肃然起敬。不料清样没有全部校完,一九四七年三月四日,译者突患急性脑溢血症与世长逝,最后一批清样由邮局退回。接到邮局退回原件时,已从报上读到了噩耗。我慢慢撕开原封未动的一束校样时,双手哆嗦,不禁凄然泪下。他不但在生前最后几天还在读《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清样,同时还在译《马特维·克日米亚金的一生》的最末二章。如果从一九一九年译第一个托尔斯泰短篇算起,近乎三十个寒暑,呕心沥血,为介绍翻译俄罗斯文学而献出了他最后的生命。正如戈宝权同志所说:“耿济之先生是我国最早和最著名的俄国文学研究者和绍介者,同时又是一位工作得最久和工作力最强的翻译家。”[4]但是在旧社会,特别是他的最后十年,在“孤岛”时期和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一直在贫病交迫之中。明知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也得不到应有的休息和疗养;年只半百,就离开了我们,而留下的译作有二十余部七八百万言之多;真是吃的是草,挤的是牛奶。知识分子在旧中国的悲惨遭遇,耿济之先生是一个典型例子。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分印四卷,加上了英译本名画家威廉·夏泼的许多插图,外加护匣一只,终于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出版了。郑振铎先生在该书序文中说:“他时常没有忘记这部大著作的出版,而不幸,它的运命却恶劣异常……他最后一次离开上海而到东北去时,还念念不忘于这部书的运命。……本来我曾答应替他写一篇序;也因为他事所牵,竟未及写。现在,这篇短序终于写成了,而他也不及读到了!想到当初我们几个人在暗中摸索着走路的时候,兴致好,勇气大,而经过了这三十年的磨折,打击与阅历,许多人早已两鬓渐霜,心情萧索的了。”王统照先生在《大公报》为此书写的书评中说:“济之客死沈阳已过半年,荒坟秋草,入土日深,于今家璧先生竟发大愿,将他费过生前好多时间的巨译公布于世,标上‘耿济之遗译’五字,人生茫忽,世态侵寻,故友凋零,文章落漠,使老友在风雨凄凄的秋灯前,翻阅怀思,精神纷扰,真有无从说起之感。”[5]我当时虽然私自庆幸了却了一件多年的心愿,但亡友生前未见全书问世,仍然是我的终身遗憾。

今天,我们这里早已换了人间,受百年屈辱,遭异族蹂躏的旧中国已一去不复返了。五四先驱者们所开拓的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的道路上,成群的后来人,正在党的领导下,踏着他们的足迹迈步前进。最近钱福芝老太太来信告诉我,人民文学出版社已通知她,耿济之先生译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即将由该社重印出版,这是纪念这位翻译界先驱者最好的方法,我同她一样感到无限的欣慰!

1980.4.

(原刊于《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此次有修订,原题名为《怀念耿济之在“孤岛”的上海》)

【注释】

[1]郑振铎:《想起和济之同在一处的日子》,《文汇报·笔会》,1947年4月5日。

[2]王统照:《追悼济之》,见《文艺春秋》第5卷第1期,1947年7月。

[3]见《良友画报》第171期封二,1941年10月。

[4]戈宝权:《俄国文学的绍介者——耿济之先生》,《文汇报·笔会》,1947年4月6日。

[5]见王统照作《耿济之和他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大公报·副刊》,1947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