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三六年六月,鲁迅在大病之中,连数十年来每天必写的日记,也从五日后停记了。三十日补记时,写着这样几句话:“其间一时颇虞奄忽,但竟渐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可略作数十字矣。”七月一日起,又重新每天写几行。六日记有:“晚得赵家璧信并《苏联版画集》十八本,夜复。”这封复信,因病体虚弱,不能握笔,鲁迅口授,由许广平用钢笔代书,鲁迅亲笔签署。我的信中,除了谈到由鲁迅亲自编选的《苏联版画集》出版情况外,同时告诉他,我们新编印一种篇幅较大的“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准备把《竖琴》和《一天的工作》合成一厚册编入,书名《苏联作家二十人集》,征求他的同意。这个建议,触动了他数年来一直要为曹译两部译稿找到出版机会的夙愿;而且两年前,他早已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表示过,“到‘良友’这些地方去问问看”。于是虽然缠绵病榻,又为老朋友的书热心起来了。在信末他口授了两条意见:
《竖琴》和《一天的工作》可以如来信所示,合为一本,新的书名很好。序文也可以合为一篇。
靖华译过两部短篇,一名《烟袋》,一名《第四十一》,前者好像是禁过的,后者未禁,我想:其实也可以将《烟袋》改名,两者合成一本,不知良友愿印否?倘愿,俟我病好后,当代接洽,并为编订也。
一个月后,硬布面精装特大本的《苏联作家二十人集》出版了,我送去了十册样本,附去的信上,表示愿意接受曹靖华的译稿。鲁迅于接信次日(八月七日),立即亲笔复我一函,高兴地谈了许多出版方面的具体办法:
靖华译的小说两本,今寄上。良友如印,我有一点意见以备参考:
即可名为:《苏联作家七人集》。
上卷为《烟斗》(此原名《烟袋》,已被禁,其实这是北方话,南方并不如此说,现在正可将题目及文中名词改过),删去最末一篇《玛丽亚》(这是译者的意思,本有另一篇换入,但今天找了通,找不到,只好作罢),作者六人。照相可合为二面,每面三人,品字式。
下卷印《41》,照相一个。
大约如此办法,译者该没有什么反对的。
我的病又好一点,医师嘱我夏间最好离开上海,所以我不久要走也说不定。
译者主动删去的一篇是涅维洛夫的《女布尔希维克——玛丽亚》,这个短篇写一个素受丈夫压迫的农村妇女,经过“十月革命”的洗礼,终于转变为被群众推选当上苏维埃委员的女布尔希维克,和丈夫分了手,走上了自己独立的道路。我把全稿读了一遍,发觉爱伦堡的《共产党员的烟斗》不但篇名太惹眼,情节也易引起反动当局的口舌,因为故事写法国大革命时期,在巴黎公社失败后,一对贵族夫妇,把一个一直跟着父亲在战壕里生活而被俘获的四岁孤儿,当作游戏的枪靶子,残酷地打死。他的父亲是在保卫公社的战斗中牺牲的工人,而这个嘴里噙着用黏土做的小烟斗,吹肥皂泡玩的小孩,当敌人抓住他审问时,他英勇地回答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这篇出于名小说家爱伦堡之手的短篇,早被译者在一九二八年所赏识,确实是一篇充满革命激情的短篇杰作。但是这样一篇完整的小说,如果改动几个名词,“又失去了精神”;留在集中,影响整个小说集的命运是颇有可能的。为了求得全书早日与读者重新见面,我坦率地向鲁迅提出了我的看法。至于书名,我们提出另立一个新的。八月二十日,我收到鲁迅的复信,信上说:
对于曹译小说的两条,我以为是都不成问题的,现在即可由我负责决定:一、暂抽去《烟袋》;二、另立一新名。
因为他在旅行,我不知道其地址,一时无从探问,待到去信转辗递到,他寄回信来,我又不在上海了,这样就可以拖半年。所以还是由我决定了好。我想他不至于因此见怪的。
但我想:新名可以用漂亮点的,《两个朋友》《犯人》之类,实在太平凡。
我想月底走,十月初回来。
鲁迅对两个具体问题立即代为决定,目的是求书快出。书的出版周期是作译者最关心的事,编辑决定用稿后,第一件任务就是要出版印刷部门迅速动手,谁愿意一本书被搁上一年半载,渺无音讯呢?鲁迅最理解编辑的这种争分夺秒早日出书的心情,所以有关出版方面的信不是当晚即复,便是次日复,校样从不拖拉。
在这两封信中鲁迅都提到自己的病已有好转,并计划易地疗养。实际上他虽然已能动笔写信,处理日常事务,但病体仅仅略见缓解,而对友人作品,内容如何安排,插图怎样编列,取个怎样书名等出版编辑工作的细节,都替我们想到了。现在特别令人怀念和惋惜的是:当时美国邓肯医师发现他已患后期肺结核,劝他必须立即去外地疗养;他在七日信中,仅说:“所以我不久要走也说不定”;十八日信中,好像已预计到立即要出门,最后一句话,对来回的日期都已作了估计;可惜此后仍然未能离开上海。所谓八月底走十月初回来的计划,已不是去苏联,而是去日本或国内海滨山上之类的短期旅行;即使如此,到九月初写给他在北平老母的信中说:“大约因为年纪大了,一直医了三个月,还没有能够停药,因此也未能离开医生,所以今年不能到别处去休养了。”[11]如果当时能够早些离开上海这个地方,他的生命至少能从死神手里夺回几年、几十年,让他活着看到中国人民获得大解放。不料就是这个当时还无法根治的病,终于把他拖垮了。而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中,他始终念念不忘于老朋友的这部译作的出版问题。
八月二十七日,鲁迅把“良友”接受出版的事正式通知译者。信中说:“良友公司愿如《二十人集》例,合印兄译之两本短篇小说,但要立一新名,并删去《烟袋》。我想,与其收着,不如流传,所以已擅自答应他们,开始排字。此事意在牺牲一篇,而使别的多数能够通行,损小而益多,想兄当不责其专断。书名我拟为《七人集》,他们不愿,故尚未定。”[12]曹靖华对“良友”的接受此稿,在他事后写的译者序文中,作了如下的回忆:“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性典》之类的东西充斥了中国书市的今日,多年来遭遇了无限灾难的《第四十一》和《烟袋》,居然能重行出世,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在欢快之余,当即捡出四篇短稿,寄去加入,同时也想将在沪、平已经翻成几种拉丁化本子,而汉文本却很难得的《不走正路的安得伦》也加入,并请(鲁迅先生)在出版时写点小引。”鲁迅对译者提出增加四篇并无异议,但对于涅维洛夫的《不走正路的安得伦》持有不同的看法。他在九月七日复曹的信上说:“至于《安得伦》,则我以为即使来得及,也不如暂单行,以便读者购买。而且大书局是怕这本书的,最初印出时,书店的玻璃窗内就不肯给我们陈列,他们怕的是图画和‘不走正路’四个字。”[13]鲁迅的政治警觉性是很高的,他主张“壕堑战”,反对赤膊上阵,作不必要的牺牲,而是用机动灵活的战斗策略,向敌人作从容不迫的斗争。对良友公司这样的出版阵地,那些文章可以登,那些文章最好不登,他事先早给我们考虑到了。鲁迅既已征得译者同意,事情已经大定,九月五日给我的信,根本不提《安得伦》的事。他说:
顷接靖华信,已同意于我与先生所定之印他译作办法。并补寄译稿四篇(共不到一万字),希望加入。稿系涅维洛夫的三篇,左琴科的一篇,《烟袋》内原有他们之作,只要挨次加入便好。但不知已否付排,尚来得及否?希即见示,以便办理。
他函中要我做一点小引,如出版者不反对,我是只得做一点的,此层亦希示及;但倘做起来,也当在全书排成之后了。
发出此信的同一天,他写了一篇题名为《死》的杂文,总结了一生斗争的经验,立下七条遗嘱,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健康大不如前了。九月七日我又寄他一信催问补稿,九日复我。现在回忆,曹靖华把补稿寄沪后,鲁迅又在病中校读一遍。复信说:
译稿四篇,今送上。末校我想只要我替他看一看就好,因为学校已开课,他所教的是新项目,一定忙于预备。
书名我们一个也没有,不知篇名有比较的漂亮者否?请先生拟定示知。
自己重病在身,还考虑到朋友开了新课,忙于准备,要我们把末校清样送他代校。这种处处想到别人,独独不想到自己的忘我胸怀,令人肃然起敬。这么个善良的心愿,可惜他已来不及完成了。
排字房工作繁忙,清样未能如约送出。十月十二日,鲁迅等得着急了,也许他要在生前为朋友完成这件事,正如他病中写过的一篇文章中所说:“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14]因此又写信催问我:
靖华所译小说,曾记先生前函,谓须乘暑中排完,但今中秋已过,尚无校稿见示。不知公司是否确已付排,或是否确欲出版,希便中示及为荷。
这最后一句话,带有质问的意味,老人家对我有些生气了;在所有给我的近五十封来信中,这样的话是极为少见的。我立刻去排字房催促,十五日写信给他,除了表示歉意外,保证五天内送去。因此他在十七日给曹靖华的最后一封信中,在告慰老友“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后,接着就把我保证二十日送校的话转告了译者:“兄之小说集,已在排印,二十以前可校了,但书名尚未得佳者。”[15]不幸此信发出后的第二天早晨,鲁迅先生遽然长逝了。曹靖华在平收到此信已是二十日。他回忆说:“这信是在先生逝世后第二天才收到的。此情此景,真不忍回想!先生真挚的火热的心,刻刻的在顾念着友人,刻刻的在顾念着中国新文化的生长,刻刻的在给中国青年大众推荐最滋养的精神上的生命素,刻刻的在创作、翻译、校印‘不欺骗人的书’……”[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