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去北京参加第四届文代大会,暗中怀着这样一个心愿:今后机会越来越少了,要尽量设法看到或是去看望三十、四十年代对我在“良友”和“晨光”的编辑出版工作上,曾给我以种种帮助和支持的老作家、老朋友们。其中不少人已远离尘世,健在的简直无例外地经受了“十年浩劫”的考验,而丁玲同志遭遇的恶运,比别人更长十年。一到北京就听说她病了,但作协大会上亲聆到她如泣如诉、令人肠断心裂的发言;十一月十七日冯雪峰同志追悼会后,我终于在礼堂门口远远地见到她。我上前去招呼时,她大约已认出我来,说:“你是办‘良友’的吧。”她热情地约我次日去友谊医院看她。我说:“等你病愈后再约见吧。”她坚持说:“不妨事,欢迎你来。”三天后的下午,由舒济同志陪我到了她的病房。她的爱人陈明同志虽属初见,同样亲切接待。
丁玲靠卧在临窗一张长沙发上,背后高高地垫了一床被。满头白发,脸上刻下了许多深深的皱纹,更显得这位老作家已历尽沧桑,受够了折磨,心中替她难过。但是我们一开口,自然而然地谈到三十年代许多往事时,她的精神立刻抖擞起来,脸上不时露出笑容。我这次就是要告诉她《母亲》编入“良友文学丛书”出版的前后经过,有些事还要请教她帮我一起回忆。这些事,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向她谈。第一届文代会时,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两支兄弟文艺队伍在京胜利会师,当时丁玲忙得没有余闲听我讲。第二届我没有出席。到一九六〇年第三届文代会召开时,主席台上没有了她的席位,大会场里也未见踪影,据说她已远在北大荒劳动。粉碎“四人帮”,党中央拨乱反正,我们才能在首都重新见面。我们的友谊是从一九三二年她第一次把小说《法网》交我编入“一角丛书”开始的。但最有历史意义的是在她被捕后的一九三三年,我把她未完成的长篇《母亲》编入“良友文学丛书”出版了。
一九三一年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把孩子送给湖南的母亲扶养,回到上海时,已经有了这部小说《母亲》的腹稿。她经常向“左联”同志提起,她自己家里那个大家庭衰败和分化的情形,正是封建地主阶级没落的过程,而她的母亲恰恰是前一代革命女性的典型。但由于革命工作的牵制,迟迟没有动笔。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党的江苏省委宣传部委托楼适夷主持创办《大陆新闻》日刊,约丁玲写个长篇连载,她才决定动手写《母亲》,预计每天刊一千字,十个月可以登完。不料小说发表不到二十天,日刊被迫停刊。但在该刊上发表的作者给楼适夷的一封信,叙述作者创作的动机和打算,是研究这部小说的珍贵资料(我后来把它全文刊在《母亲》再版本之前,未得作者同意,擅自用了“代序”的名义)。
一九三二年秋,我筹备编辑“良友文学丛书”时,知道作者有这部长篇的写作计划,便向她约稿,她答应了。考虑到丛书的篇幅,作者又变更了原定计划,把长篇分成三部曲,准备分出三册。作者回忆说:“《母亲》原打算写三部,详细的计划,我现在忘了。可能第一部写她从大家庭里走出来完成她的学习。第二部写她从事教育后的一些建树,直到一九二七年。第三部写她在大革命失败后,对革命的缅怀和向往,以及也频牺牲后又如何为我们抚育下一代。”当时她每写完一章就把原稿送给我。到一九三三年四月中旬,我们已拿到四章约八万字,原来计划再写二三万字即可成书,不料五月十四日,作者突然在昆山路寓所与潘梓年同时被国民党特务绑架走了。
我们那天当然没有直接谈到关于被捕的事,但对当年营救最力者是什么人的问题,丁玲同志感慨系之地对我说:“过去有些书上的说法,似乎“左联”没有管我而是另外的什么人在营救我,这不合乎事实。你可问问楼适夷,他最清楚。”我留京期间,曾和楼适夷同志作了一次长谈。他告诉我,营救丁玲的事都是党主持的。由民权保障同盟出面,组织了丁潘营救委员会,适夷代表“左联”参加这个组织,曾在南京路大三元粤菜馆招待记者,宣布向国民党要人,也登过报。带头的有柳亚子、鲁迅、杨杏佛等,而以杨杏佛出力最大。那时一切商议都在李达家进行,李达爱人王会悟是丁玲的好友。适夷还谈到当时请外籍进步记者伊罗生和史沫特莱写报道,发消息给上海的西文报纸和国外进步刊物;同时发动上海的进步舆论界掀起一股抗议的宣传高潮。为了对付国民党反动派矢口否认的卑劣手法,当时有过这样一个设想:把丁玲的母亲从湖南接来上海,向法院正式起诉,可惜这件事没有如愿完成。不久,带头绑架丁玲的特务头目马绍武被我们派人打死在马路上,引起了社会上的极大轰动。适夷最后对我说,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都可在当时报纸上找到。
我回上海后,得到两位文学青年的协助,很快把需要的材料都弄到手了。丁玲被捕后,上海各报都无报道,五月十七日,英文《大美晚报》第一个揭露这条消息。五月二十三日,各报都刊登了蔡元培、杨杏佛、胡愈之、陈望道、柳亚子、林语堂、邹韬奋、叶圣陶等三十八人联名电京营救丁、潘的电文。六月十四日,中文《大美晚报》报道说,蔡元培、柳亚子等诸人已组织了丁潘援救委员会,进行调查宣传。六月十五日,《时事新报》记者访问了蔡元培、杨杏佛二氏,据杨杏佛谈:“外传鄙人等业已组织援救团,实际尚未成事实。丁潘二人现时究在何处,尚未得确实下落,因而无从着手援救,且援救亦须先待丁潘二人家属来沪,委托律师方可进行。……”同一天的上海各报,却在显著地位刊登了一则惊人消息:马绍武已在昨晚被击毙命,露尸街头。中文《大美晚报》详细介绍了马绍武是上海公安局督察员,昨晚他坐自备汽车去三马路小花园某妓院弄口,被中三枪,立即毙命。他坐的汽车牌号是4223号,报馆还接到一位读者电话揭发,丁玲被捕那天停在昆山路昆山花园路七号门口的汽车,挂的正是这同一牌号。这就充分证实楼适夷那天的谈话完全是有根有据的。
两天以后的六月十八日,杨杏佛惨遭国民党特务的暗杀。二十日杨杏佛追悼会在万国殡仪馆举行时,盛传鲁迅先生也已被列入黑名单,但他毫无惧色,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与许寿裳同去吊唁。查《鲁迅书信集》载六月二十六日鲁迅致王志之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丁事的抗议是不中用的,当局那里会分心于抗议。现在她的生死还不详。其实,在上海,失踪的人是常有的,只因为无名,所以无人提起。杨杏佛也是热心救丁的人之一,但竟遭到了暗杀。”[1]这是在鲁迅的书信集和日记中第一次提到丁玲被捕的事。其实这时,国民党反动派早已把她秘密地转移南京,不宣布,不审问,一直把她幽禁在那里。虽一度盛传被害,但慑于国内外进步舆论界的威力,国民党反动派始终未敢下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