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时在我家一个书柜里,塞满了一九四九年前著名作家写给我的无数封书信,已编成未发排的原稿,已打出的清样,和其他各种的文献资料。那一年,旧知识分子的头脑,正被一股暖人的春风吹得有些飘飘然。《人民日报》(文艺版)编辑姜德明,和我素不相识,他大约从年轻时就喜读“良友”版、“晨光”版的文艺书,特别想起那十巨册的“大系”吧,忽然写信来要我谈谈有关“大系”的回忆文章,并为我出了一个非常吸引我的题目:《编辑忆旧》。我打开书柜,找了几封信,几件资料,率然写了两篇:一篇关于“大系”,另一篇关于因抗战爆发而没有完成的姊妹篇“世界短篇小说大系”。三月二十日前后陆续见报时,上海文艺界正在举行“宣传工作会议”,不久,反右斗争扩大化的狂风暴雨自天而降,真似雹碎春红,霜凋夏绿,我虽侥悻没有跌入万丈深渊,从此再也不敢怀古忆旧了。
“十年浩劫”一开始,我被所在单位红卫兵最早责令靠边。贴我的头几张大字报中,就有把《编辑忆旧》说成是我“一贯颂古非今、妄图复辟”的大毒草。随后,把我一书柜的书信文稿和文献资料全部抄走,至今不知去向。“四人帮”被粉碎后的一九七八年,《新文学史料》创刊前,编辑部同志来沪向我组稿。我开始婉言谢绝,迫不得已,把《人民日报》那两份剪报交了出去,聊以塞责。并且郑重声明,我一字未改,仅加了一个人名以明责任。那篇文章一开头,我已申明:“一九四九年后,很多人建议把“大系”重印。我认为原版重印,似无必要。”所以不怕再有人抓我辫子,我已把“大系”根本否定了。如今回顾,我那种生怕再惹是非的心情,恰如惊弓之鸟,可笑亦复可怜(该文分刊于该刊第一、三两辑)。
严冬过尽,阳光普照,文艺园地,春气盎然。一九七八年末,上海文艺出版社负责同志来舍正式征求我重印“大系”的意见,我不必作什么违心之论,再说重印“似无必要”等话了。而且一九六二年,香港一家出版社已擅自翻印过一版,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这个决定我完全拥护。我在一九七九年的《读书》第二期上,迫不及待地向全国读者透露了这个好消息。
一九八〇年六月底,上海《文汇报》笔会编辑部从出版社打听到“大系”有重印的消息,来信约我“写篇文章谈谈当年编辑这部书的轶事”,我就欣然命笔。可是文章迟迟不见报,向有关方面一打听,才知“大系”虽得重印,又经历了一段曲折。我的千字短文,被拖到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才发表[1]。“大系”十卷影印本,终于在一九八二年全部出齐,公开发行。印刷周期虽长了一点,装帧、用纸和印刷质量都是上乘的。
我在一九五七年的《编辑忆旧》里,第一部分谈了“大系”的编辑过程,寥寥千字,极为简略。又曾于一九七七年为《山东师院学报》写过一篇专谈鲁迅如何编选“大系”小说二集的回忆文章,后经两次修订,始终仅涉及“大系”中一卷书。朋友们鼓励我可把编“大系”的全过程写下来,我也认为时间已经成熟,而茅盾《回忆录》第十七、十八两章的发表,其中涉及茅盾编选“大系”小说一集的经过,更对我起了促进的作用。
我又想到当年曾编印《大系样本》一册,作为广告宣传之用。内载总序作者写的提要和十位编选者所写十篇《编选感想》的手迹,除鲁迅的以外,其余九篇,均未正式发表。这些文献资料,对研究现代文学史,或进一步研究“大系”的读者,有参考价值。因为其中有的是编选者在开始酝酿期间的原始思想记录,说明他将如何进行编选,现在就可与成书对照比较;有的表达了对出版“大系”的看法和希望;也有些从中反映了当时文坛上的某些论争。我现在边回忆边撰写时,把它们分别插入有关之处,以存其真。
本文先说说我开始怎样想的;再说几位前辈作家怎样帮我做的;十卷书经历了怎样的周折才能顺利出书;最后介绍出版后的各种社会反应。附带说说抗战末期组织第三辑续编的经过,还附一份茅盾选的小说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