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二月底,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我收到鲁迅一封信,信上说:

“新文学大系”的条件,大体并无异议,惟久病新愈,医生禁止劳作,开年忽然连日看起作品来,能否持久也很难定;又序文能否做至二万字,也难预知,因为,我不会做长文章,意思完了而将文字拉长,更是无聊之至。所以倘使交稿期在不得已时,可以延长,而序文不限字数,可以照字计算稿费,那么,我是可以接受的。

读完这封信,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大系”既获得鲁迅参加编选,实现这个计划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第二天,二十六日,《鲁迅日记》上写着:“寄赵家璧信。晚河清来。”据黄源(河清)后来向我谈起,他那天晚上去见鲁迅,就是去告诉他关于原来准备发表在《文学》四卷二期上的《病后杂谈》,被审查官删得只存四分之一的事。鲁迅对审查机关的“明诛暗杀”无比愤慨,因而对敌人的阴谋诡计,坚决斗争到底。当晚就给我写了一封拒编《小说二集》的信。这封信原信上写的是十二月二十五夜,我过去也一直认为是同一天给我写了两封信,表示接受的一封是早上写的,拒绝编选的一封是晚上写的。经黄源一说,再查《日记》,证明作者在盛怒之下,把日子误写了。应当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夜。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早上寄奉一函,想已达览。我曾为《文学》明年第一号作随笔一篇,约六千字,所讲是明末故事,引些古书,其中感慨之词,自不能免。今晚才知道被检查官删去四分之三,只存开首一千余字。由此看来,我即使讲盘古开天辟地神话,也必不能满他们之意,而我也确不能作使他们满意的文章。

我因此想到“中国新文学大系”。当送检所选小说时,因为不知何人所选,大约是决无问题的,但在送序论去时,便可发生问题。五四时代比明末近,我又不能做四平八稳,“今天天气,哈哈哈”到一万多字的文章,而且真也和群官的意见不能相同,那时想来就必要发生纠葛。我是不善于照他们的意见,改正文章,或另作一篇的,这时如另请他人,则小说系我所选,别人的意见,决不相同,一定要弄得无可措手。非书店白折费用,即我白费工夫,两者之中,必伤其一。所以我决计不干这事了,索性开初就由一个不被他们所憎恶者出手,实在稳妥得多。检查官们虽宣言不论作者,只看内容,但这种心口如一的君子,恐不常有,即有,亦必不在检查官之中,他们要开一点玩笑是极容易的,我不想来中他们的诡计,我仍然要用硬功对付他们。

这并非我三翻四覆,看实情实在也并不是杞忧,这是要请你谅察的。我还想,还有几个编辑者,恐怕那序文的通过也在可虑之列。

同一天晚上写给萧军信中所说:“这几天真有点闷气。检查官们公开的说,他们只看内容,不问作者是谁,即不和个人为难的意思。……其实他们是阴谋,遇见我的文章,就删削一通,使你不成样子,印出去时,读者不知底细,以为我发了昏了”,[39]指的是同一件事;在以后几天写给友人书信中还多次提到。我收到此信时,犹如晴天霹雳,这对我来说,不是事败垂成吗?“大系”组稿工作,历尽艰辛,终告解决,现在一切有关广告、印刷、发行等工作都已安排就绪;如果鲁迅不参加编选,更将影响其他几位编选者,整个计划势必功亏一篑。但我从来信后半部分的语气中看出,鲁迅的拒绝编选还是从关怀“大系”的出版前途出发的;虽然在如此激怒的情绪下,还在为我们设想考虑。这使我感觉到还存在着一线生机,也鼓起了我百倍的勇气再次去谒见他。想到郑伯奇是介绍我认识鲁迅的,是鲁迅信得过的老朋友,当时正在“良友”编文艺刊物《新小说》,我和他商谈后,他答应陪我同去内山书店一行。

我在年底前用电话同鲁迅约定元旦假期去看望他。从一九三四年过渡到一九三五年的那几天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忧心忡忡,因为应允与否两者都有可能。我记得大约是一月二日去的,可惜《日记》上并无记载。但那天谈话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们还是在内山的会客室里相见。我紧张不安的情绪显然引起了鲁迅的注意。他又把关于审查官如何乱删《病后杂谈》的事更详细地谈了一遍。他担心照此下去,什么好书都不用出了。我们便把迄今为止“大系”的进程坦率地讲了。我们恳切地要求他体谅编辑出版者的苦衷,收回成命。至于将来《小说二集》送审时,选材问题,估计不大,导言方面,我们说,将尽一切力量争取做到保持原作的本来面目。鲁迅思索了很久,最后点头答应了。但是对审查制度的愤懑之情仍然溢于言表。临别之前,他对我们说,将来序文和选稿送审后如有删改之处,可由我们代为决定,不必再征求他的同意了。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后,又说明如果送审后有什么重大的变动,还是要取得编选者本人同意的。

两天之后,一九三五年一月四日的《日记》上有这样一条记载:“午后寄赵家璧信。”其实这封信是写给我和郑伯奇二人的。内容很简单,说:

先想看一看《新青年》及《新潮》,倘能借得,乞派人送至书店为感。

因为那天是郑伯奇陪我一起去见他的,所以这封信写给我们两个人。为了帮助一个青年编辑实现他的一个编辑计划,鲁迅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使这套“大系”有了如愿出版的可能。

一月八日,《日记》上记着这样一句话:“得赵家璧信并编《新文学大系》约一纸。”出版合同随即签订了。两天后,正巧编选《散文二集》的郁达夫从杭州到上海,良友编辑部同人约请鲁迅和郁达夫在北四川路味雅粤菜馆便饭。十日的《日记》上有这样一段记载:“午达夫、映霞从杭州来,家璧及伯奇、国亮延之在味雅午饭,亦见邀,遂同广平携海婴往。”在创造社成员中,根据我的接触,鲁迅与郁达夫、郑伯奇两人是有深厚的友谊的。经过这番周折,此后“大系”的编辑出版工作,就按原计划迅速顺利地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