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和泰戈尔
在我国人民隆重纪念印度伟大诗人、作家、社会活动家泰戈尔逝世四十周年的日子里,使我想起因飞机失事只活了三十六岁的我国著名诗人徐志摩,以及他和泰戈尔之间亲如父子的友谊。五四时代起直到今天,泰戈尔是被介绍来我国时间最早(一九一五年)而翻译版本出版最多(三百余种)的外国作家之一。他还曾两次到过中国,在我国文艺家中,他有好几位中国朋友,但结交最早,感情最深的莫如徐志摩。二十年代末二年,我在大学听徐志摩先生讲课时,他经常提到泰戈尔和他所创办的桑迪尼基坦,即国际大学,流露了衷心崇敬和深切怀念之情。
泰戈尔第一次来华是在一九二四年,但在前一年,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已连续出版了两期“泰戈尔专号”,徐志摩写了许多文章,介绍他的作品,报道“泰戈尔来华的确期”。四月中,泰戈尔到达上海,他在上海、南京、杭州和北京等地,举行了近二十次讲学,全由徐志摩任翻译。五月底,泰戈尔离沪去日本,志摩陪他同行,《志摩的诗》中最脍炙人口的那首诗《沙扬娜拉》,就是在那次写成的。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中曾说过:“泰戈尔还很爱徐志摩,给他起一个印度名,叫做素思玛(Susima)。”
一九二五年三月,徐志摩出国去欧洲,四月十日在英国写给陆小曼信中,谈了他想去看望泰戈尔的打算:
“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船票到印度去,还了愿心完事……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比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心还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是不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乐了?
“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
从这封信中看出,泰戈尔在华期间,曾与志摩有约在先;这次秘书误了事,志摩到英国,泰戈尔已跑了。后来志摩因陆小曼患病催他回国,没有去成(直到一九二八年十月,徐志摩才完成了他去印度看望泰戈尔的宿愿)。志摩回国后,曾把陆小曼的照片送给泰戈尔,当时他们还未结婚。老人家对志摩的恋爱事件非常关心,对他鼓励、祝愿。志摩的《爱眉小札》就是在这次回国后的八九月间写的。
泰戈尔第二次到中国是在一九二七年秋。他当时去美国、日本讲学,不料在美国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绪不佳,又加旅途中染上重病。他先给志摩来了封信,据陆小曼回忆:“看他(泰戈尔)的语气是非常之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飞去他的身旁。”[43]泰戈尔回国途中,轮船将在上海停泊数小时,他又发了无线电报,要志摩来码头见他。那一天,正巧郁达夫在路上见到志摩,两人使联袂去杨树浦大来轮船公司码头。在轮船未靠岸前,志摩情绪低沉,呆呆地对郁达夫说:“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郁达夫发表在《新月》的《志摩在回忆里》说:“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低。我和志摩来往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泰戈尔这次虽未踏上我们的国土,也已进入我们的国门了。
最值得一记的是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九日,泰戈尔专程自印度来上海徐志摩家作客。当时他们住在福煦路六一三号,即现在延安中路四明村沿马路的一幢普通住房中。据小曼回忆:“他老人家忽然来了个电报,说一个月后就要来上海,并且预备在我家下榻。好!这一下可忙坏了我们了,两个人不知道怎样办才对。房子又小;穷书生的家里当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家具,东看看也不合意,西看看也不称心,简单的楼上楼下,也寻不出一间可以给他住的屋子。回绝他,又怕伤了他的美意;接受他,又没有地方安排……一共三间半房子,又怕他带的人多,不够住,一时搬家也来不及,结果只好硬着头皮去码头接了再说。”[44]
泰戈尔在志摩家中大约呆了一星期,他们一老二小过着亲密如一家人的快乐生活。泰戈尔这次留下了两件墨宝,标志着中印两国文化的交流。原来徐志摩有一本请朋友题诗题画的纪念册,大约二十开大小,内容都是各种不同颜色的北京产精制笺纸,志摩为它题名为《一本没有颜色的书》,闻一多、杨杏佛、胡适、林风眠等二十多位文艺界知名人士都在这本书上留下了墨迹。泰戈尔也在这本纪念册上,用中国毛笔作了一幅水墨画的自画像,画在洒金的大红笺纸上,笔调粗犷,近看像是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远看又似一座小山。他用秀丽的钢笔字在右上角写下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诗,下署作者名。小诗译意是:小山盼望变成一只小鸟,摆脱它那沉默的重担。另一幅是用孟加拉文写成的一首诗,现请崔岩㠣同志译如下:
路上耽搁樱花谢了
好景白白过去了
但你不要感到不快
(樱花)在这里出现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把《志摩日记》编入“晨光文学丛书”时,征得陆小曼同意,把这本纪念册的全部诗画作为插页,编入该书中。书出版后,小曼把纪念册送给我,要我好好保存。一九四九年后,小曼精神焕发,全力从事绘画和翻译泰戈尔的小说集,受到党的关怀照顾,任上海国画院画师、文史馆馆员、参事室参事等职。我记得大约是一九五二年吧,小曼来信,要我把泰戈尔的两幅诗和画交还给她,她要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我立即照办。我自己珍藏的其余二十多幅手迹,“十年浩劫”中被迫“上交”,至今不知落入谁手。我相信两幅泰戈尔的亲笔诗画,一定安然无恙的。
上海沦为孤岛时期,小曼曾为《良友画报》写过一篇纪念泰戈尔的散文,遥祝印度老诗人的八十诞辰。文中谈到一九三〇年泰戈尔离别她家时,徐志摩曾口头答应泰戈尔七十寿辰的一九三一年,他将亲自去印度向他老人家祝寿。小曼文章的最后部分说:“谁知道志摩就在他(泰戈尔)去后第二年遭难。老头儿这时候听到这种霹雳似的恶耗,一定不知道怎样痛惜的吧。本来也难怪志摩对他老人家的敬爱,他对志摩的亲挚也是异乎寻常,不用说别的,一年到头的信是不断的。只可惜那许多难以得着的信,都叫我在志摩故后全部遗失了,现在想起来也还痛惜。”
泰戈尔给志摩的书信虽遭丢失,但有一件泰戈尔的遗物,由于小曼的精心保管,妥善委托,至今还留在人间。这是我最近为了写有关徐志摩的回忆史料,向陆小曼侄女陆宗麟征求资料时,无意中在她家发现的。泰戈尔一九三〇年离别上海时,曾把他自己所穿的一袭极为珍贵的紫红色丝织印度长袍留赠志摩夫妇,作为纪念;袍上多处用金丝精绣着一道道富有印度民族色彩的图案装饰。小曼生前把它送给宗麟作为结婚礼物,也含有交托保管之意。“十年动乱”中,宗麟家屡遭搜查,这件当时有可能涉及严重“海外关系”嫌疑的印度服装,由于已被略加改制,才得以保存下来。当这袭象征着中印人民深厚友谊的紫红长袍展现在我的眼前时,睹物思人,感慨万千。我既想到这位中国人民的挚友、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想得更多的是被冷落了数十年的我国一代诗人徐志摩。今年十一月十九日,正是他飞往无边空际“云游”,一去不复返的五十周年纪念日。最近听说四川版《徐志摩诗集》出版后立即被争购一空;又从全国各地文艺刊物上,不断出现研究徐志摩作品的论文,才感到党的“双百”方针真正得到落实了。我写这篇短文,同时把宗麟珍藏的一篇陆小曼遗文在《文汇月刊》发表(大约写于一九五七年,小曼已于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逝世),也算对中印文化交流的漫长历史,提供了点滴史料吧!
1981.10.
(原刊于《文汇月刊》1981年11月,上海。此次有补充)
【注释】
[1]《巴黎的鳞爪》,第119页,1927年,新月书店。
[2]别发洋行(Kelly and wal sh Book Co.),设在上海南京路外滩一家英国人所开的西书店,徐志摩经常带同学一起去选购文学读物。
[3]《巴黎的鳞爪》,第145页,1927年,新月书店。
[4]关于徐志摩的教学生活,可参阅我所作《写给飞去了的志摩》,载于《秋》第13-43页,良友版,1936年。
[5]《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161页,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
[6]茅盾等著:《作家论》,第29页,1936年,生活书店。
[7]徐志摩作《自剖》,第66-67页,1928年,新月书店。
[8]徐志摩作《秋》,第72页,1936年,良友版。
[9]徐志摩作《秋》,第72页,1936年,良友版。
[10]徐志摩作《落叶》,第122页。
[11]徐志摩作《自剖》,第210页。
[12]徐志摩作《猛虎集》,第7页,1931年,新月书店。
[13]徐志摩作《翡冷翠的一夜》,序,1927年,新月书店。
[14]《徐志摩全集》,第1辑,第628页,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社。
[15]《志摩日记》,第138页,1947年,晨光出版公司。
[16]《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89、91、93页,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
[17]《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87页。
[18]同上,第169页。
[19]《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416页,1979年,中华书局。
[20]《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119页,第127页。
[21]《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119页,第127页。
[22]茅盾等作《作家论》,第31页,生活书店,1936年。
[23]见何家槐作《怀志摩先生》,《新月》第4卷第1期,1932年。
[24]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第137页,1936年,生活书店。
[25]《徐志摩全集》,第1卷,第667—668页,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社。
[26]刘心皇著《徐志摩与陆小曼》,第16页,1963年,台湾,学津书店。
[27]据卞之琳同志最近来信说:“凌叔华致胡适信,说曾把徐‘文字因缘箱’交与我,是她记错了,我从未闻此事,不知道她究竟交给了谁。”
[28]《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98页,中华书局。1979年
[29]《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98—99页,1979年,中华书局。
[30]《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辑。
[31]赵清阁作《红叶联想》,《人民日报》1980年1月22日第八版。
[32]当时陆小曼把这套全集称为《志摩全集》而不称《徐志摩全集》,此后我们径用此名,本文中也用了这个旧称。
[33]陆小曼:《遗文编就答君心》,载《新文学史料》一九八一年第四期。以后文中说到小曼回忆文章,均见此文,不另加注。
[34]《新文学史料》,一九八三年第一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
[35]《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一期。
[36]《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三期。
[37]《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88页,1979年,中华书局。
[38]《徐志摩全集》,第1卷,第17页,1953年,台湾,传记文学社。
[39]梁锡华编译《徐志摩英文书信集》,台湾,联经出版社。
[40]《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1期。
[41]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1936年,生活书店。
[42]陆小曼的这本写有两篇遗稿的练习簿,我是一九七九年在她侄女陆宗麟家中发现的。
[43]陆小曼:《泰戈尔在我家作客——兼忆志摩》,《文汇月刊》,1981年11月号,上海。
[44]陆小曼:《泰戈尔在我家作客——兼忆志摩》,《文汇月刊》,1981年11月号,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