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的革命新苗——专为“左联”青年作家编印的《中篇创作新集》
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进步新文学作品中,有一套丛书,在内容、形式和作者队伍方面虽然都具有不少特色,可惜因初版印数少,又遇战乱,流传下来的不多,不但今天的中青年读者不知道,有些老作家也不一定完全看到过。而这套丛书却确是全部出之于“左联”青年作家的手笔。值此隆重庆祝“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纪念之际,我写这篇回忆文章,表达我对“左联”作家们热诚的祝贺和衷心的谢意。
这套丛书是我在张天翼的启发和帮助之下编辑出版的。丛书名《中篇创作新集》,共出十种,作者是清一色的“左联”青年作家。回忆这套书,就得从天翼和我的友情谈起。
天翼在一九三三年就把他的创作《脊背与奶子》给我,编入“一角丛书”;同年又把短篇集《移行》,一九三四年把长篇《一年》交我编入“良友文学丛书”。我们两人就交上了朋友。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我从上海出发去北平旅行,访友组稿。根据我现在仅存的几页日记所记载,在南京中途下车,玩了两天,天天和天翼在一起。他请我在夫子庙吃饭,还陪我畅游燕子矶。我至今还保藏着和天翼在燕子矶的两幅合影。当时我主要和他商量,请他把已发表的中、短篇合编一个大集子,列入“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这套每册厚七八百页布面精装的特大本,已约定鲁迅、巴金和沈从文的三种。他在那一年冬天,就编成一部题为《畸人集》的大集子,于次年作特大本出书。我们闲谈时,他就向我提到,过去“良友”出的几套书,质量不差,但作者队伍较杂,而且大都是已成名的老作家;他建议是否可以编一套纯粹由左联青年作家写的创作丛书呢?他说,这方面的新人很多,质量也不低,就看“良友”敢不敢出?我答应从北平回沪后,同经理商量了给他答复。
一九三五年五月,万恶的国民党审查会已因“新生事件”关门大吉,经理的胆子也大了一点,答应了。正好一九三六年春,张天翼从南京来上海工作,据说是由冯雪峰把他调到上海来的。那时,郑振铎和靳以原来在北平编辑出版的《文学季刊》,从同年六月起,改名《文季月刊》,巴金和靳以主编,由“良友”出版发行。天翼到沪后,同欧阳山、草明、蒋牧良、吴奚如、聂绀弩、尹庚、胡风等组成《现实文学》同人杂志,由天翼负责。刊物上编者署名的是尹庚和白曙,创刊号出版于一九三六年七月,刊物题名也是天翼的手迹。这一年,上海的进步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我和天翼、靳以等经常往来。就在这个时期,《中篇创作新集》由酝酿而进入成熟时期。九月号《文季月刊》,封面内第一页,套红刊登了出版《中篇创作新集》第一辑十二种的作者和书名的预告。每种书目下还附有内容提要,据我记忆,大多数是请作者自己写的,因为当时文稿还未完全到手。这些都已成为珍贵的史料,现在抄录如下。先后按出书后的编号,括号内是该书的出版日期。
1.蒋牧良《旱》(1936年10月10日出版)
故事取材于前年的大旱,叙述天灾人祸之下,古老的农村怎样的走上了崩溃的道路。
2.奚如《忏悔》(1936年10月15日出版)
一个为了争夺祖业,不惜亲手杀弟的人,案发被判死刑后,虽然从一个难友那里认识了利他主义,终于流着泪走上绞台。
3.白尘《泥腿子》(1936年10月10日出版)
写从根深土长的乡村里,被拖去挖泥挑河的泥腿子,为了舞弊而闹出不少的乱子。
4.欧阳山《鬼巢》(1936年11月5日出版)
写一个在广州某影院当把闸人者三天晚上的三个恶梦,凭他的叙述,这三个恶梦再现于读者之前。
5.舒群《老兵》(1936年12月20日出版)
本书的主角是一个东北事变后流落的兵士,作者以他自身(在东北义勇军中)的体验所得,写成这部动人心魄的中篇。
6.艾芜《在天堂里》(1937年1月15日改名《春天》出版)
这是又一种人间地狱,作者暴露许多人在这个“天堂里”的生活。
7.周文《在白森镇》(1937年1月30日出版)
这是一篇描写边荒的官僚社会的小说,暴露官僚间的互相冲突。
8.罗烽《归来》(1937年2月20日出版)
写在东北某大城市中两个青年小伙伴,忍不住压迫,从家庭里逃跑出来,决心去给自己,给同胞谋一条出路的经过。
9.葛琴《窑场》(1937年3月10日出版)
以1930—1935年江南某窑场为背景.写一个暴发户由暴发而没落的过程。
10.草明《绝地》(1937年5月1日出版)
写一个靠卖白粥过活的贫苦女子,当她栖息了几年的草棚被收回时,她经过了一度的努力,终于决然地离开她的故居和她的朋友。
·荒煤《灾难》(未出版)
写1931年大水灾的时光,一个老年的祖父和一个年幼的孩子颠沛流离,终于各自分散的故事。
·沙汀《父亲》(未出版)
描写一个慈父对于儿子的希望和幻灭的故事。主人公是伶人,为了儿子他抛弃了半生来持以为生的职业。
从各人写的短短数十字的内容介绍中,看出每篇作品主题鲜明,振动着时代的脉搏。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在三座大山重压下,我国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和英勇斗争。也有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丑恶和它的毒害影响的。由于作者都曾深入生活,所以能写出这样有血有肉的动人故事。这些革命文学作品,在当时读书界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计划编辑这套丛书时,郑伯奇已离开“良友”。据我的记忆,我是委托张天翼代为组稿的。吴奚如同志在给我信中回忆说:“关于你当年主持出版的那套《中篇创作新集》事,我确切记忆是由张天翼兄从中组稿的。”可惜天翼因身患重病,我最近托人去问过他几次,他都摇头。我想当时也不会是每个作者都由他去联系,可能是由天翼带头号召,左联青年作家就互相约请,分别执笔了。根据陈白尘同志的回忆,他说:“《中篇创作新集》问题,想了许久,也回答不出来。从所开目录中去想,想到葛琴同志当时曾同我谈过这件事,她鼓励我也写一篇,因为她也写了。但是否是她约稿,也难确定。或者是她受人所托间接约稿也未可知。”草明同志回忆说:“是欧阳山通知我的……他回来对我说的。经过细节已记不清了。”艾芜同志信上告诉我:“谁来约稿的,简直记不清。我只能这么说一句,良友图书公司有计划出这一套丛书,是得到‘左联’一些同志的帮助的。尽管‘左联’解散了,但随后成立的中华文艺家协会还是继承左翼文学运动在开展工作。”这些作家的回忆都已证明这套丛书的出版,是得到当年“左联”同志的大力支持的。
有关这套丛书的编辑出版,有以下几点可以谈谈:
它和“良友文学丛书”和“良友文库”不同,不是约到什么稿出什么书,逐年积累而成;而是事先有一套完整的计划,像“中国新文学大系”一样,只是规模略小而已。前者是五四时代有代表性旧作的结集,后者全部是三十年代“左联”青年革命作家的新创作,一本一个中篇,从未发表。记得当时计划,每辑十二种,先出第一辑,准备续出第二、第三辑,不料“八一三”战争爆发,“良友”破产关闭,作者也各奔抗日前线或大后方去了。就是预告的第一辑十二种,也只出了十种,没有来得及出齐。预告时说过四个月出齐第一辑,事实上也拖延了三个月。但当时自己设有印刷厂,编辑部能够掌握出版时间,和今天我们的出版体制,出版印刷严格分工不同。所以艾芜同志来信中还说到:“我这里还买到一本旧书,《春天》的第一版本。我看我写完《春天》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而良友图书公司印出,则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五日。这样的出书速度,多么惊人。”其实当时出书,大家都快,和今天一搁一两年也有的例子相比,会引起一种感慨。但是如果我们能在这方面调整改革一下,我很赞同“出版社既卖书,又印书”的大胆建议,局面会有大变。艾芜同志信上接着对我说的另一句话,我认为倒是千真万确的:“……快些出书,对作家能起鼓舞作用的!”
为了保持丛书的统一格式,篇幅要求作者掌握在五万至七万字之间,排成书版后,平均占一百七十页左右。这样做,我们就可以统一售价。“良友”出的“一角丛书”一律售一毛钱;“良友文学丛书”一律九角;这套书也是不论厚薄,一律二角五分,方便读者。书用四十二开本,成长方形,袖珍本,别开生面。每面排三百字,天地头宽敞,清楚悦目。封面是由在“良友”工作的汪汉雯设计的,用进口硬纸板做封面底版,再裱上封面纸,穿线订,产生一种类似纸面精装的感觉。书名、作者等美术字翻做整块阴版,印不同底色。封面正中留一圆形空白,用黑色套印一幅动物木刻,是一位英国版画家的创作。整套书排在一起,十种不同走兽的生动形态,跃然纸上。这样一套完整的封面设计,很受当时读者的赞赏。陈白尘至今还说:“这本书的装帧还是可爱的。”
丛书每种初版只印二千册,这是三十年代一般进步文艺书的初版印数,同今天文艺创作初版一印几十万册是绝对不能相比的。不幸出足十种后不到三个月,“八一三”战争爆发了。“良友”地处北四川路,临近战区,全部厂房仓库,大部毁于日军炮火。存书不是烧了,就是散落街头,小贩捡来在马路上设摊廉售,这些书也在其中。所以这套书留在人间的为数不多,保藏全套者更为难得。我手头所有的一套,还是“四人帮”下台后,经组织协助向唯一出售旧书的上海书店高价买回的。最近和我通信的作者,有的也说自己没有书。陈白尘同志对他的旧著回忆说:“至今我还保存有一本,但它是1949年后才弄到手的,如何弄到它,又说不清了。很大的可能是阿英同志从旧书摊上收来送我的,他送给我这类旧著不止一册,其中有一本便是使我大倒其霉的《石达开的末路》。”我也为了三十年代曾在上海文艺出版界活动,一九六六年六月上旬,就被勒令把我珍藏数十年的六七百封作家来信手迹全部上交,至今下落不明。其中就有张天翼从南京寄我的几十封信,还有为这套丛书写稿的作者写给我的许多信。这种珍贵史料的巨大损失,真是言之痛心。
为了写好这篇史料,我重新和当时的丛书作者开始通信。他们还是和当年一样热情地支持我,帮助我。有的同志来信上说:“我们都已年老,写些当年在上海从事文化斗争的工作回忆是极有意义的,祝你在这一方面的成功。”有的同志说:“祝您回忆史料写成功!”有的同志说:“知道你在撰著回忆录,想还一定精神抖擞的吧?”读到这些话,我心中感到分外的温暖和激动,给我这个老编辑以莫大的鼓舞和安慰。过去大家梦寐以求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已经成立了三十周年,今天党中央号召我们要为新时期的“四化”作出各自的贡献,我只能在这方面略尽绵薄。想到五十年前,他们都是青年作家,现在个个是大名鼎鼎的老作家了。遗憾的是其中两位同志——周文和蒋牧良早已离开了我们,葛琴受“四人帮”残酷迫害,至今不能动口动笔。回忆三十年代新文学园地里的革命新苗,今天都已成长为新中国文艺百花园里的参天大树,枝干挺拔,绿叶成荫。他们最近写给我的珍贵回忆,对研究现代中国文学史者是非常重要而难得的史料。我未敢自私,摘录几段如下,这些才是本文值得一读的部分。
陈白尘同志从南京来信,谈了关于《泥腿子》的两点感想:“1.这本中篇倒是我‘深入生活’到涟水县属导淮工地观察十来天才写出来的,也算是我在抗战前‘面向工农’之一证吧?但又未免自我贴金之嫌了。2.抗战后我的创作完全转到戏剧方面去了。它从来也没有收进过什么集子。”
住在汉口的吴奚如同志告诉我:“我的那本中篇小说《忏悔》是应天翼之约匆匆写成的……我对它并不满意,因而在1949年后未再版。但这个中篇的取材却极有意义。我在几年的监狱生活中,认识了一个死刑待决刑事犯。他为了争夺田产,把他的亲弟弟杀了,被判处死刑。他不服,花了很多钱上诉于北京大理院,未接到复审通知而北伐军占领了北京,此案遂成悬案。但这个杀死亲弟的凶犯,亲眼看见了许多共产犯,为他们在狱中的无私和为人的崇高斗争所惊异,所倾倒,而逐渐认识到他为私有财产所犯的杀死亲兄弟的罪恶而感到忏悔。……我是根据这一事实写出那篇中篇小说的。但我写时匆匆,未能写得深入些,发掘那个死刑待决犯的矛盾而复杂、罪恶而向善的灵魂。”
草明同志从北京来信说:“《绝地》曾收入《草明选集》里,更名为《绝处逢生》。我四十多年来,都是写工人的。‘座谈会’以前,我是写工人的疾苦、反抗和对旧制度的破坏。短篇《没有了牙齿的》和中篇《绝地》就是从侧面写工人罢工的。1946年以后,解放区有了工业城市,我才写解放了的中国工人如何奋勇地建设新社会。《绝地》就是写工人破坏旧世界,那时由于法西斯专政,不可能正面写罢工斗争。只能通过一个丈夫投奔苏区的工人的家属——卖粥的妇人真嫂来反映工厂的工人们的罢工斗争。对此书的主题思想和政治倾向,我到现在还认为是健康的,歌颂了工人们的艰苦顽强的斗争精神,揭露了剥削制度的残酷。当然,由于当时未能深入生活,对工人们的生活,特别是语言上还不够真实,有些生硬,这是和我在‘座谈会’以后的作品是有较大区别的。”
艾芜的中篇创作,当年预告时题名《在天堂里》,出版时,书名改了《春天》,内容也变了样。经过情况,我也不记得,而且根本上也讲不出个所以然。这次感谢在四川的艾芜同志,他对这个中篇说了一大段话。他说:“我最初答应的是《在天堂里》,打算写我在苏州高等法院拘留所的囚徒生活。因为苏州和杭州在一般人的成语中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小说取名是带有讽刺意味的。我没有写,由于环境关系,怕写出来不能发表。我就取材我的家乡,所谓天府之国,让人看见这个丰饶的原野,使其中贫雇农活不下去。由于《春天》引起人注意,茅盾同志、周立波同志都写专文加以推荐和评论,使我于一九四五年又在重庆写了《春天》的续篇《落花时节》。读书出版社把《春天》和《落花时节》合在一起出版,我便取名《丰饶的原野》。一九四九年后没有再印,我也忘记了。四川人民出版社今年愿意再行出版,我很高兴,受到鼓舞,又写了《春天》的另一个续篇《山中历险记》。这一个中篇,约五万多字,在接得你的来信时,刚刚写完。这都是你在三十年代大胆出中篇小说引起来的。”艾芜在茅盾逝死后写的《回忆茅盾先生》中,又一次提到这本《春天》,文章中说:“我在一九三六年写的中篇小说《春天》(即《丰饶的原野》的第一部),于一九三七年一月在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茅盾同志在三月二十日写了将近四千字的评论文章,发表在生活书店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原野》上,作了细致的分析而又热情的赞扬。……这给我这从事写作的年轻人,真是有莫大的鼓舞,叫人难以忘怀。”[1]
住在北京的罗烽同志,来信向我借去他写的《归来》复制,以便编入他的文集。来信中说:“昨天才把《归来》复制品拿到手。今挂号奉还。再一次向你道谢!三十年代的往事,转瞬即将五十年。许多事已不复有准确记忆。回想《归来》一稿是天翼同志介绍给你的。它是我一九三五年逃亡上海后第一个中篇,算是习作,思想、艺术性均甚肤浅,今日重新翻阅,实有不堪足睹之感。仅残留一些时代的脚印罢了。”
以上所述,拼拼凑凑,抄抄剪剪,实在不成文章。但我对党所领导的“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所怀着的祝愿和感激之情是出自至诚的。
1979.10.
(原刊于《“左联”回忆录》,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此次有补充和修改)
【注释】
[1]见《忆茅公》,第107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