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一九三三年,我们不但在“一角丛书”中出版了大批左翼作家如丁玲、钱杏邨(阿英)、周起应(周扬)、沈端先(夏衍)、林伯修等的作品,“良友文学丛书”继鲁迅的两种后,在六月份,还把刚刚被捕的丁玲创作未完成长篇小说《母亲》,大事宣扬地出版了。一向平安无事的良友公司也开始引起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注意了。十二月十三日上午,门市部的大玻璃窗忽然被人用大铁锤击破。出事后,在楼上办公的经理和编辑们都下来了,只看见玻璃碎片散满在马路人行道上,橱窗上端和两边还挂着击破的残片,陈列在橱窗里的书面上,像刚落下一场冰雹般,盖满了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还四散着一层雪白的玻璃粉屑,行人围观如堵,只听到群众议论纷纷。公司中人开始大家瞠目相对,不知所措,慢慢地心中才猜到了一些,但真正解开这个谜,是在傍晚看到《大晚报》的新闻报导以后。大题目写的是:“今晨良友图书公司突来一怪客”,副题写的是“手持铁锤击碎玻璃窗,扬长而去,捕房侦查中”。同一天《大美晚报》中文版的新闻栏中,还刊载了“艺华影片公司被‘影界铲共同志会’捣毁”的消息。三天以后,“良友”经理收到这个所谓“同志会”的油印信,说明这次仅是对良友公司的“郑重警告”,原因是出版“赤色作家所作文字,如鲁迅、茅盾、蓬子、沈端先、钱杏邨及其他作家之作品”。

鲁迅后来把这些反面材料,原封不动地编入《准风月谈》后记,起了“立此存照”的作用。还在后记中说:

一个“志士”,纵使“对于文化事业,热心异人”,但若不知何时,飞来一个锤子,打破价值数百两的大玻璃;“如有不遵”,更会在不知何时,飞来一顶红帽子,送掉他比大玻璃更值钱的脑袋,那他当然也许要灰心的。然则书店和报馆之有些为难,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既是被“扬长而去”的英雄们指定为“赤色作家”,还是莫害他人,放下笔,静静的看一会把戏吧。……当时伯奇对我慰勉有加,“良友”老板也未被吓倒,我们还是照常行事。

国民党反动派耍的把戏,当然不会以击破一扇大玻璃窗为满足的。我记得上海特务头子、当时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的潘公展,事后曾施展流氓式的恐吓手段,威胁公司经理伍联德、余汉生把我解雇,同时还有《良友画报》主编马国亮(马继梁得所于一九三三年任主编后,受郑伯奇影响,画报上也连续发表左翼作家的文章)也被指名回家。最近我的单位退回的复查材料中,赫然发现潘公展亲笔写给余汉生和我两人的信,说:“兹有要事相商,务请两先生……惠临一谈。”在上海市教育局局长室的公函信封上,左上角还画着三个十字,以示特急件。“十年浩劫”一开始,我被“勒令”上交的七百多封作家来信手迹,至今下落不明,这封被“造反派”当作我“罪证”之一被放入档案袋中的信,倒给我留下了一个反面的纪念品。具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两位经理,当时为我们两人据理力争,几经周折,终于把此事顶过去了。

对人以外,他们对书也施出了恶毒的一手。一九三四年二月,上海大批进步书籍被查禁,鲁迅于二月二十四日给曹靖华信中说:“上海靠笔墨很难生活,近日禁书至百九十余种之多……良友图书公司也(有)四种(《竖琴》《一天的工作》《母亲》《一年》)。”[5]因为《竖琴》中收有曹译《星花》,有关版税收入,所以三月二十七日在给曹靖华信中,对禁书事表示了他的看法:“良友出之两本小说,其实并无问题,而情形如此者,一则由于文氓借此作威作福,二则书店怕事,有事不如无事,所以索兴不发卖了。去年书店,不折本的,只有二三家。”[6]我们在接到查禁通知后,经编辑部仔细检查,内容毫无问题,反动派完全是无理取闹,经理支持我们,申诉理由要求开禁。不久,接到一个执字1076号书面通知,内开:“查《一天的工作》《母亲》……四种,尚无大碍,应暂缓执行禁令。”我们便把这个通知印了一张纸条,粘在取消禁令的每本书的第一页上,以作证明,恢复发行。至今留在我身边的一本第三版《母亲》上,就贴有这个字条。《一天的工作》禁令虽被取消,对《竖琴》的前记,还坚持非删不可。《竖琴》存书尚多,次年夏,经理为了保本,要我写信给鲁迅,提出把存书中八页前记剪掉后发售,我担心鲁迅不会赞同。五月二十五日接到复信,鲁迅慨然同意了。信中说:

中央怕《竖琴》前记,真是胆小如鼷,其实并无害,因此在别一方面,也没有怎样的益,有无都无关紧要,只是以装门面而已。现在剪去以免重印重装,我同意于公司的办法,并无异议也。

到一九三五年秋,作恶多端的审查会因“新生事件”被迫关门后,我们重印了一版《竖琴》,恢复了这篇前记,使它重新以原来面目与读者相见。

一九三五年下半年起,我们又计划出版“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当时“良友文学丛书”已出了二十余种,颇得读者好评。特大本用布面精装白报纸印,每种七百页至一千页,售价不同。先出版了张天翼的《畸人集》、巴金的《爱情三部曲》和沈从文的《从文小说习作选》。我们想到鲁迅的《竖琴》和《一天的工作》原来是一部书,为了适应我们的要求才一分为二的,现在既出特大本,理应恢复编译者原有的打算,合出一册。我于一九三六年七月去信征求意见时,他复信说:

《竖琴》和《一天的工作》可以如来信所示,合为一本,新的书名很好,序文也可以合为一篇。

从一九二八年开始,鲁迅计划编译的《新俄作家二十人集》,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终于在一九三六年八月,用《苏联作家二十人集》为书名,列为“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之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