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绥莱勒木刻连环图画故事》翻印本出版后对我国革命木刻青年和连环画工作者所起的影响是很大的。最近读到一九八一年法国画家皮埃尔·沃姆斯写的《鲁迅与麦绥莱勒》[19]一文时,感想颇多。

此文作者是法国巴黎一座著名画廊的主持人,麦绥莱勒和他友谊甚笃,麦氏作品经常在他的画廊展出。一九三四年就在他的画廊里展出过《革命的中国之新艺术》,共有中国革命木刻家新作五十八幅,这批作品就是由鲁迅在沪亲自筹划与准备的。所以他对我们新中国早具好感,而当时他已从新中国木刻艺术作品中发现一个值得他惊异的事实。他在文章中说:“同麦绥莱勒的某些作品有着渊源关系——不仅在取材上,甚至在技巧上。”[20]二十四年之后,一九五八年十月,他陪同麦绥莱勒来到中国,在北京、上海、武汉作巡回展出。他先到北京,中国主人立即告诉他:“麦绥莱勒的许多《图画故事》,在近二十五年中一版再版,而最早则由鲁迅倡导的,所以,这种表现形式为许多画家和版画家所十分熟悉。”[21]

按国际惯例,未得艺术家或他的出版商同意,把国外的艺术作品擅自翻印,一般被视为盗印,是对作者的不敬行为。我国虽至今没有参加国际版权条约,法律上不受任何限制,但想到我最先在三十年代的“良友”,四十年代的晨光出版公司,五十年代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曾主持翻印过他创作的木刻图画故事,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惭愧不安。而这位法国友人在文章中既未单纯从保护作者版权利益的角度来责备我们这些翻印者,反而从革命艺术作品的共同的崇高使命出发,写下了下面一段美好的语言。他的文章中叙述了一九三三年良友图书公司于九月一日出版四种《图画故事》后,紧接着说:

这些几乎同时出版的图书,当然,弗朗·麦绥莱勒和他的欧洲出版者未被征求过意见,是鲁迅要向中国的年轻版画家和造型艺术家表明,木刻是一种朴素的方便的有力的艺术形式,它可以把广泛的思想和口号传播给大众,即使他们粗野,即使他们不识字。……凡此种种,都是为着同一个目的,把进步的和革命的青年艺术家引向木刻,尤其鼓励他们以弗朗·麦绥莱勒和凯绥·珂勒惠支为楷模。

读完这段话,我真是既感且愧。再看文章作者如何描写麦绥莱勒本人对此事的最初反应,更加令人钦佩。

但等弗朗·麦绥莱勒抵达北京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主人们向我宣示的事情告诉他,他却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本中国出版的他的小画册《一个人的受难——二十五幅木刻》,这是一九三三年在上海出版的,是他刚才从一位到机场迎接他的中国艺术家那里得到的礼物。过了不久,当我们正千方百计地找寻一些这类出版物的其他版本的时候,他们对我们说,麦绥莱勒的几种《图画故事》早就绝版了,眼下他们手头也没有,无法赠送给我们,不过,他们要尽量去为我们搜罗搜罗看。

这使我想起一九三三年九月,把四种《木刻连环图画故事》用硬纸面厚纸各印二千册;一九三六年八月,用白报纸印普及版又各印一千册,质量较差。我把普及版样书送给鲁迅时,他已重病在身,九月九日复我的最后第二封信中,作了婉转的批评。信中说:“普及本木刻,亦收到。随便看固可,倘中国木刻者以此为范本,是要上当的。”一九四九年我在晨光出版公司工作时又各印一版一千册。一九四九年后,我参加上海人美,一九五七年又把《一个人的受难》和《我的忏悔》两种重印一版,各印五千册。由于上海新华书店库存较多,所以皮埃尔·沃姆斯写道:“在上海,正当我在安排我的朋友们取道北京飞回法国以后的展览事宜,人家送给我们每一个人每种几本再版的图画故事《一个人的受难》和《我的忏悔》,这是由我们正在作客的城市的人民美术出版社于一九五七年五月出版的。”人美的这个版本,比起“良友”的最早版本来,印制质量都有所不及,但重印这两种书的时候,已是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了。

从报上看到麦绥莱勒来华访问,在上海美术展览馆举行展览会的一九五八年十月,我名义上虽还在上海人美工作,但由于个别领导的极“左”作风,早被刮倒在地,抬不起头来。随后在党的关怀下,幸得安度难关。但当时患的一场大病,连这样一个展览会我都无缘参加,成为一大遗憾。现在读到这篇《鲁迅与麦绥莱勒》的文章,过去的悲欢往事,忽然一件件涌上心头。今天能在整个文艺界风和日暖,百花盛开,连环画工作者欢欣鼓舞,庆祝自己的研究会成立的大好日子里,回头谈谈这些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也足以说明任何一种出版物,如果符合时代和人民的要求,不论时隔几十年,地跨数万里,它将永远在社会上发挥它的积极效果。鲁迅支持我们翻印麦绥莱勒的四种木刻连环画,它在国际文化交流上起了多大的作用?而一本小小的《一个人的受难》,它又具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

据参加接待工作的卜维勤同志最近告诉我,麦氏访问期间,对于鲁迅于一九三三年介绍他的作品给中国读者表示感谢。麦氏尊称鲁迅为世界第一流艺术大师。他说,他同鲁迅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共同反对世界上一切最反动、最丑恶和最阴暗的东西的。访问结束时,陈毅副总理曾代表中国政府接见麦氏一行,并把我国出版的麦氏作品《木刻连环图画故事》四种送给他。他高兴地接受了,并且说,“这是人类的四分之一对我艺术的支持。”[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