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忆我编的第一部成套书——一角丛书》里已说过,我喜爱成套的文学书,早在大学读书时代已心向往之,把将来也编成几套文学丛书作为自己一生的奋斗目标。一九三三年二月起创刊的“良友文学丛书”,以鲁迅两部译本开头,接着出版巴金、老舍、丁玲、张天翼、施蛰存等的创作小说。六月,以适夷译苏联邱孟选珂作的《阳光底下的房子》和董纯才译苏联伊林作《白纸黑字》两书为首,创刊《苏联童话集》丛书,这套书仅出了几种,没有很好发展;而“一角丛书”已出足八十种而结束。是年十一月十三日,良友公司门市部的大玻璃窗,被国民党反动派所派遣的暴徒用大铁锤击破了。

一九三四年,是国民党反动派为了配合他们军事上的第五次“围剿”,在政治上加强法西斯统治,加紧进行文化“围剿”的一年。二月,查禁新文艺书籍一百四十九种,涉及二十五家书店;禁止七十六种刊物的出版,包括“左联”机关刊物《萌芽》《北斗》等在内。五月,国民党反动派成立图书杂志审查会,上海进步出版业从此遭到前所未有的压迫和限制。

是年二月十九日,蒋介石在南昌成立以推行封建道德为准则的“新生活运动促进会”;以后又规定孔诞日全国举行祭孔纪念;随着提倡读经,湖南、广东等省编制《中小学经训读本》,并举行以经书为题的中学毕业会考。一时尊孔读经的逆流在各地泛滥起来。曾在五四运动时期反对白话鼓吹文言的汪懋祖,正在国民党教育部当官,六月二十一日,在《申报》发表《中小学文言运动》,鲁迅为此写《此生或彼生》痛加驳斥,茅盾也在《文学》上写文章讽刺他。以“左联”为核心的进步文化界,对国民党的复古逆流进行反击,在报纸上展开了一场文言白话的论争。这些尊孔读经,主张打倒白话恢复文言等等的逆流,实际上都是对五四文学革命的一种反动,也是国民党文化“围剿”的一个组成部分。

同时,在这一年开展的大众语运动讨论中,在反击“文言复兴”的理论文章里,也暴露了少数新文学工作者否定五四文学革命,否定白话文成就的过“左”言论。有的认为五四以后的白话文是“在语文上也只将‘之乎者也,换了‘的那呢吗’的变相八股”,[2]是一种全不能为一般的大众所能懂的、充满了欧化气与八股气的‘买办文学’”[3];因而提出要向“死了的文言作战,同时,也得向‘洋八股的白话文’进攻。”[4]鲁迅对这种论调,认为是起了“自己缴自己械”[5]的作用。茅盾也指出当时“文化复古运动也在一些新名词的掩护下进行”。[6]

这一时期,鲁迅指出:“别有一支讨伐白话的主力军,是林语堂先生。……他一闪而将宋明语录,摆在幽默的旗子下。”[7]当时以提倡小品文为名、政治倾向性非常明显的《人间世》半月刊,由林语堂主编,正在这年四月创刊,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林语堂把他明目张胆地讨伐白话文学,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我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8]

反映在上海图书出版界的,是这一年,大量古书成批翻印[9],报上经常刊出满幅广告。这些出版物对整理国故确实起一定的作用,但这么多大书店,集中一个时期翻印这么多古书,也不免为弥漫社会上的复古之风助长了声势。

那时,我常去内山书店,有时为了去看望鲁迅先生,有时专诚去浏览新到的日本文艺书。我虽不通日文,但从书名和内容的汉字部分,也还能粗知大概。内山老板见我喜欢书,经常送我一些日本出版商印发的图书目录和成套书的宣传品。我回家后,灯下枕边细细翻阅,颇有启发。我看到日本的成套书中有专出新作品的,也有整理编选旧作的,名目繁多,有称丛书、大系、集成或文库之类,范围很广,涉及文学、艺术等各个部门。其中有一套整理编选近代现代文学创作的大套丛书,都不是新创作,而是已有定评的旧作的汇编,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就想,已创刊的“良友文学丛书”,符合出版水平的来稿不多,要经过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才能出成数十种或上百种。我为什么不来一个整理编选工作呢?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现代文学史上已有定评的文艺作品,屈指计算,为数也不少,这些书都是纸面平装本,分散在各处出,极难觅齐,如果我能把它择优编选,统一规格,印成一套装帧美观、设计新颖的精装本,可取名为“五四以来文学名著百种”之类,那不是克期可成的工程吗?但这个想法立刻被自己的第二个思想所否定了。一百种成名之作,如鲁迅的《呐喊》、郭沫若的《女神》和胡适的《尝试集》等,不是由各个不同的书店所出,版权页上都写明“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八个大字吗?我有什么办法去冲破这条出版法呢?但企图整理编选“五四”以来文学创作的这个编辑构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另外,我想到我已经在编的几种成套书,都是先有一个编辑意图,定了一个名,划了一个范围,然后坐等来稿(当然也争取出门组稿)。作家写什么,我们出什么,也可以说你争取到什么出什么。这些书,良友不出,别的书店也会出;编辑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我当时又想,编辑是否可以自己多动些脑筋,发挥一些主观能动性,在编辑工作上变被动为主动,因而有所创造呢?编辑一般来稿是从有到有,把作家的创作成果,通过编辑劳动,变手写原稿为铅印书本,送到读者手中。但编辑是否也可以自己先有一个设想,要编成怎样一套书,然后主动组织许多作家来为这套书编选或写作;整套书完成后,不但具有它自己独特的面貌,而且是,如果不是为了适应编辑的这个特殊要求,作家本人不会想到要自己去化时间编写这样一本书。这种编辑方法是否可以称为从无到有的创造性劳动呢?时间已隔了半个多世纪,今天回顾,我编辑“大系”的最初阶段,似乎具有这样的一种设想;或称出于对编辑出版工作的热爱,促使我要干出一番新事业,编出一套好书来。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年少气盛,不自量力;后来在前辈作家的指引和帮助下,这一理想竟然在不长的时间内得到了实现,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遗憾的是另一套姊妹篇没有能够如愿完成。[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