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秋,“中国新文学大系”编辑计划酝酿期间,我曾把“大系”的编辑意图和初步设想,向鲁迅请教过,他赞成这个计划。当工作逐渐具体化时,我们已决定把短篇小说部分,按文学团体分编三卷。文学研究会一卷由茅盾编选,创造社一卷由郑伯奇编选,但是其他文学团体和作家的那一卷,请谁编选最为合适呢?我们当然最先想到鲁迅。他是成为中国新文学奠基的丰碑《狂人日记》等短篇小说的作者,又是重要文学团体语丝社、莽原社和未名社的领导人,在中国文坛上他是最有权威最有影响的作家。但是考虑到他工作很忙,当时身体健康情况欠佳,要他担任内容这样庞杂的一卷的编选者是否能得到他的同意呢?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间,由郑伯奇伴同我到内山书店去看鲁迅先生,先把“大系”的具体规划和最近的进度向他作了详细介绍,然后提到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两卷已由茅盾和郑伯奇答应编选,其他文学团体和作家的那一卷,我们想请他担任编选。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作直接的答复,又谈了一些他对这套计划的看法;最后对担任编选的事,谦虚地说:“一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吧!”当我坚决要求时,先生表示:“假如真找不到别人,就由我来担任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许多刊物如《新潮》和《新青年》等手头都没有,必须由良友公司负责供应。”这一点我当然欣然答应了。临别时,他很风趣地对我们说:“你们来找我同意为你们编选这本集子还是一件容易的事,检查官是否同意,你们倒要郑重考虑的。”

鲁迅对我们提出的忠告是从斗争实践中得来的。当时正值国民党反动派疯狂地进行反革命文化“围剿”,他们查禁进步书刊,禁止进步文化人发表文章,甚至屠杀革命作家。反动当局又成立了臭名昭著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对所有出版物强迫进行原稿审查。在这笼罩着上海进步文化界的白色恐怖中,鲁迅是首当其冲的。审查机关对他残酷迫害,用鲁迅署名的书大批被禁,用其他笔名发表在日报刊物上的文章,也被乱砍乱删。他们像蝙蝠怕见阳光一样地害怕鲁迅的名字。我们考虑到审查机关对这套“大系”操有生杀之权,在白色恐怖层层压迫下,如何同审查机关一方面进行坚决的斗争,一方面又要使我们的出版物能和读者见面,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大课题。当然,我们也知道选材都是“五四”时代的作品,问题不大;但是编选者中有几个名字,特别是鲁迅,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而编选者写的导言送审时,他们就可以下毒手。鲁迅这一席话正提醒我们要同审查会这个鬼门关进行一番较量,我们对此也是有所准备的,因为一年前,我们已尝过白色恐怖的滋味。

原来“良友”专业出版各种画报,向来不被国民党反动政府所注意。后来陆续出版进步的文艺读物,白色恐怖的魔手也伸了进来。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就与上海艺华影片公司同时被所谓“影界铲共同志会”的特务所破坏,门市部大玻璃被铁锤所击碎。这显然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但不久,就有当时任《时事新报》副刊编辑、在鲁迅写的《谣言世家》[37]一文中被点了名的那个挂名“文学家”汤增敭以卖稿为名找上门来,被敲去了一笔钱,还说“保证”以后没事了。我把此事告诉过鲁迅,他曾在《中国文坛上的鬼魅》里给以挞伐。文章中说:“而且所征伐的还不止影片公司,又蔓延到书店方面去,大则一群人闯进去捣毁一切,小则不知从那里飞来一块石子,敲碎了值洋二百的窗玻璃。那理由自然也是因为这书店为共产党所利用。高价的窗玻璃的不安全,是使书店主人非常心痛的。几天之后,就有‘文学家’将自己的‘好作品’来卖给他了,他知道印出来是没有人看的,但得买下,因为价钱不过和一块窗玻璃相当,而可以免去第二块石子,省了修理窗门的工作。”[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