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钱锺书的《围城》和师陀的《结婚》——“晨光文学丛书”中的两本长篇小说

关于钱锺书的《围城》和师陀的《结婚》——“晨光文学丛书”中的两本长篇小说

作为一个文学编辑的最大喜悦,莫过于看到从作家手里接过来的一大叠手写原稿,通过自己的劳动编印成书;又经过漫长的时间考验,不但在本国读者中被公认为传世之作,而且被译成各国文本,流传遐迩,赢得国际文坛的声誉。一九四六年底创刊“晨光文学丛书”时,老舍的《四世同堂》和巴金的《寒夜》,就是这样两部长篇小说。

但是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同时编入这套丛书的还有另外两部长篇——钱锺书的《围城》和师陀的《结婚》。一九六一年在美国出版的美籍华人夏志清所著英文本《中国现代小说史》(此后由香港出了中译本)中,述及四十年代现代小说家时,对三位有代表性的作家,特辟专章详加评述,其中就有钱锺书和师陀。该书对《围城》评价之高,连作者也觉得碍难接受。[1]但是这就导致了英、法、德、日、俄、捷的翻译本相继出版。他对《结婚》也认为从“叙述技巧与紧张刺激而论,在现代中国小说中是罕有其匹的”。一九七七年瑞典诺贝尔基金会编印“诺贝尔专题论丛”第三十二种《近代中国文学与社会》的英文版论文集里,捷克斯洛伐克汉学家斯卢佩思基博士所著讨论《儒林外史》与现代中国小说关系一文中,也把《围城》和《结婚》相提并论;他还曾在一九七三年的《亚非研究》上发表过题为《师陀的世界》的论文。

一九七九年冬我到北京,看望了钱锺书同志。我向他祝贺《围城》所获得的国际荣誉,还共同回顾了初版本出书的经过,那是由陈西禾同志帮我约到的。当年出版后,曾一度引起文艺界的各种反应,包括文艺评论家的谴责。前年作者去美国访问时,据说,美国记者问他为何《围城》未在国内受到重视时,作者用诙谐的口吻,举了两位美国著名作家为例,含笑地说:“爱伦·坡不是最早受到英国读者的欢迎吗?福克纳的作品不是最先受到法国萨特的欣赏吗?”但情况到次年发生了变化,在拨乱反正精神鼓舞下,人民文学出版社大量重印了《围城》,立刻轰动了我国文坛,重要报刊上连续发表赞赏的书评。直到上月,《读书》上柯灵一篇专论中还说:“三十年的‘李迫大梦’,一觉醒来,《围城》已经蜚声国际,举世传诵”,[2]确是感慨言之的。

现在师陀的《结婚》虽姗姗来迟,也重印出版了。这还是前年冬天的事,四川人民出版社来信要我在过去所编几套文学丛书中,推荐一两部最值得重印的。我毫不思索地想到了《结婚》。可惜出版社在四川找不到原书,作者家里也没有,我把自己珍藏三十五年的样书寄去作母本。出版社立刻打电报来要我代向作者敲定。此后经过一些周折,这部师陀在四十年代的代表作,换上了新装,增添了插图,并在书后加添了作者新写的一篇谈创作经过的长文,又与千万新老读者相见了。“晨光”初版印二千,四川一印近十万。

师陀从小是个听书迷,长大了爱读中国古典小说和欧洲现实主义作品,受俄国作家影响很深,但不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结婚》的艺术结构具有引人入胜的特色。师陀在抗战前一年才从北方来到十里洋场,上海成为孤岛时期他一直留居上海。当时的作家,个个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不少人仍然没有放下那支战斗的笔,但能写出反映那个特殊时代和那个特殊环境的长篇小说,颇为少见。这部长篇分上下两卷。上卷是中学教员胡去恶写给善良诚朴的女友林佩芬的六封信。当时林的老父不愿在日寇统治下教书,回老家去过清苦生活,她也同去乡下;而胡企图在上海弄些钱将来与林结婚。下卷六章为叙述体,写缺乏世故的胡,为了想发笔横财,把自己的两部心血之作当抵押品,向人借了一万块钱,托人代买外国股票。太平洋战争爆发,一夜之间股票跌得一文不值,而且实际上钱早已被人骗去花用;那两部著作也被人冒名出版。他单恋上的一位有钱有势的阔小姐,把他戏弄一番也丢了。在各方面感到受骗上当输个精光而精神上陷于半疯狂状态下,他用刀子把情敌扎死了,还自认为向社会挑战,为了正义而报仇。在那个人吃人的旧社会里,知识分子所遭遇的这幕悲剧,对今天的青年读者来说,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小说当时曾在《文汇报》上连载;我是从巴金手里拿到的,他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

我把四川版翻到最后版权页,上面仅印“1982年4月第一版”一行字,没有说明初版本的出版年月和何处出版,那么青年读者很可能误认为是作者新写的作品。我再查阅这几年各地重印的《四世同堂》《寒夜》《围城》,版权页上和《结婚》完全一个样。这引起了我的一点感想。文学作品一旦印成了书,它本身在社会上就是一种独立存在,在历史的长河里载浮载沉,经受它自己命运的摆布,有的历经沧桑,有的昙花一现;而一本书的生命史就记录在版权页上。所以国外的版权页,初版本、修订本、移交另一出版社出的新版本或纸面本,样样都作说明。我们的《鲁迅全集》,对各书初版本都有交代。这样做的好处,一则尊重出版的历史,二则对文学史研究者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我还见到新出《老舍文集》内连众所周知的《二马》《赵子曰》,都不注明是“商务”出的初版本。看来这些都是小事,但也同如何尊重历史,如何保护著作权都是不无关系的。

1983.3.

(原刊于《人民日报·大地》,1983年4月22日,原题名《编辑杂忆》,此次有补充)

【注释】

[1]袁良骏:《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文艺报》1983年,8月号。

[2]柯灵《钱锺书的风格与魅力》,《读书》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