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位编选者确定以后,我去谒见蔡元培,那大约是在岁尾年初,时间快进入一九三五年了。在此之前,我已请求过他二次,一九三二年,为《全国大学图鉴》,一九三三年为《苏联大观》题字。[32]这一次要求大不相同,除了请他为《大系》写一篇万言总序,放在第一卷《建设理论集》之前以外,我还要请他写二三百字总序提要,编入样本中。那天,我心中有些战战兢兢,怕他老人家年事已高,院务繁忙,设辞见拒。

当我把“大系”规划和编选者名单送给他看时,他仔细地翻阅了一下,他认为像这样一部有系统的大结集,早应当有人做了,现在良友公司来编辑、出版,很好!我们的话题,引起了他老人家的回忆。他为我叙述了他个人在当时所参与的几次大事的经过。他告诉我,他是怎样进北京大学的,怎样为了请思想较进步的教授而受到外界的责难,胡适和林琴南怎样在北大发生笔战,等等。他像又回到五四运动初期,风云疾卷的大时代大动荡的日子里,在他慈祥的眉宇之间流露出一层满意的笑容。他还问起我,现在写小说、写诗的作家中,有哪些人是有成就的?他很谦逊地说,因为院务忙,与新文学刊物和作品久焉失掉接触了。正像一位老母亲,对他首先提倡的白话文学,对当时提出的赛先生(科学)和德先生(民主),像爱抚自己的儿女一样,怀有深厚的感情。他赞许这一出版计划以后,一口答应两件事:先写一段短短的总序提要,再抽空写一篇长序。蔡元培的《总序节要》很快寄我,文如下:

欧洲近代文化,都从复兴时代演出,而这时代所复兴的,为希腊罗马的文化,是人们所公认的。我国周季文化,可与希腊罗马比拟,也经过一种烦琐哲学时期,与欧洲中古时期相埒,非有一种复兴运动,不能振废起衰,五四时代的新文学运动,就是复兴的开始。

希腊、罗马的文化,虽包括哲学、科学、文学与艺术,而要以文学为最著,故欧洲的“复兴”以文艺为主要品。我国固有的文化,如诸子的散文,策士的纵横,风雅颂的诗,楚人的辞赋,都偏于文学方面,故“复兴”时期也以文学为主要品。

欧洲的“复兴”,在艺术上,由神相而渐变为人相。我国的“复兴”,在文学上,由鬼话而渐变为人话。

欧洲的“复兴”,为方言文学发生的主因,我国的“复兴”以白话文学为要务。

欧洲的“复兴”,由十三世纪发起,历三世纪之久,由意大利而渐布于法、德、英等国,由文学而人道主义、科学方法,以达于艺术的最高点。我国的“复兴”自五四运动以来不过十五年,新文学的成绩,当然不敢自诩为成熟,其影响于科学精神民治思想(即《新青年》所表揭的赛先生与德先生)及表现个性的艺术,均尚在进行中。但是吾国历史,现代环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轶绝尘的猛进。吾人自期,应以十年的工作抵意大利的百年。所以对于第一个十年先作一个总检查,使吾人有以鉴既往而策将来,决不是无聊的消遣!

这短短数百字的提要,已把他日后写的万字总序的精神都包括在内了。是年夏,蔡元培去青岛避暑,一大包总序原稿由邮局递来。附寄的一封信里,还谦虚地表示,因天气太热,所以交稿略迟,希望不会因他的文章而影响书的出版期。我记得总序的到手还在胡适的导言之前。

蔡元培总序的最后几句话,较《总序提要》的末一句话又有了发挥。他说:“所以对于第一个十年先作一总审查,使吾人有以鉴既往而策将来,希望第二个十年与第三个十年时,有中国的拉斐尔与中国的莎士比亚等应运而生啊!”就是翻印《大系》的那家香港出版社,于一九六八年又搞了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续编1928—1938),也是十卷本。在一篇《总序》的最后一段话里,居然把上述蔡元培为一九三五年“良友”版“大系”《总序》里所表示的重要期望,接了过去,自称为是蔡序“大系”的继承者,在海外汉学界中造成了混乱。像法国汉学家保尔·巴迪,对这部所谓“续篇”,还有微辞[33];国内学者更不会轻易承认这种自命的继承。我作为“大系”的主编者,有责任作此申明。

为了配合一九三五年三月开始发售预约,征求订户,让读者对这套大书心中有个概貌,由我编了一本“大系”样本,厚四十余页。书前印了我写的《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缘起》,先说明整理选辑第一个十年间理论和各类文艺作品的重要意义,如不趁早做,“后世研究初期新文学运动史的人,也许会无从捉摸的。”其次介绍十大分卷的内容,为什么每集书前都有长篇导言,而且还有万言总序,日的是为了“使这部“大系”不单是旧材料的整理,而且成为历史上的评述工作。”最后谈了我的希望:“这次我们集合十多人的力量,费了一年余的时间,来实现这一个伟大的计划,希望能从这部“大系”的刊行里,使大家有机会去检查已往的成绩,再来开辟未来的天地。”接着用两个版面,印了蔡元培《总序节要》手迹,十位编选者的《编选感想》各占一页,用手迹制锌版,上印近影一幅,下加该集内容简介。此外是书影、预约办法和预约单等。这个样本我自己没有留存,遍找各地图书馆都未如愿,因为这种广告之类的宣传品图书馆和个人都不会长久保存的。

“大系”样本中,我还请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为“大系”出版说几句话,也用手迹制版,合编两页。其中作为史料值得一提的,有三四篇短文。住在北平的冰心说:“这是自有新文学以来最有系统、最巨大的整理工作。近代文学作品之产生,十年来不但如笋的生长,且如菌的生长,没有这种分部整理评述的工作,在青年读者是很迷茫紊乱的。”叶圣陶说:“良友邀约能手,给前期新文学结一回账,是很有意义的事。结算下来,无论有成绩,没成绩,对于今后的文学界总有用处。”林语堂说:“民国六年到十六年在中国文学开了一个新纪元,其勇往直前的精神有足多者。在将来新文学史上,此期总算初放时期,整理起来,甚觉有趣。当时文学未成为政治之附庸,文学派别亦非政党之派别,此彼时与此时之差别,其是非待后人论之。”

林语堂写的后面几句话,与周作人的《编选感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当时正由良友公司出版(创刊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一九三五年底停刊)。在这个刊物上经常发表文章的有林语堂、周作人、刘半农等,他们赞扬晚明小品,大谈袁中郎,说什么“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要谈,就是不谈现实社会和现实生活中的许多迫切问题。创刊号卷首刊有周作人肖像一大幅和周作人的《五秩自寿诗》。鲁迅和左翼作家对《人间世》颇表不满,在《申报·自由谈》和《太白》等报刊上进行批评。我是在林语堂来“良友”开始编《人间世》时才认识他的。当时文艺界朋友对良友公司会出版《人间世》这样一个刊物颇感不解,过去许多人曾向我提过这个问题,现在这些事都成了历史,我可以乘机把这件史料也带上几句。

对出版画报、画册感兴趣的伍联德,因为两年间在出版文艺书方面也看到有些起色,于是在一九三四年一月,新创刊两种附有插图的文字刊物:由上海音乐学院肖友梅、黄自、易韦斋编的《音乐杂志》;由白鹅画社美术家陈秋草、方雪鸪编的《美术杂志》(这两个期刊,都出了几期就停了)。四月起,林语堂、徐訏、陶亢德来“良友”编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徐、陶二人负责编辑工作,林不来办公。这三个刊物实行编辑独立,稿费、编辑费由主编包销,订立定期合同。伍联德怎么会认识林语堂的呢?原来伍有一位广东同乡简又文,他曾在冯玉祥的西北军里做过文官,当时任南京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曾在林语堂编的《论语》上写稿,这个幽默刊物是邵洵美办的时代图书公司所出版,由林与陶亢德二人合编。一九三四年初,林语堂想另创一个小品文刊物,简又文把它介绍给伍联德,他答应下来了。简又文用大华烈士笔名写的幽默小品,常在《论语》《人间世》上发表,并在“良友”出版过一本《西北东南风》,他也研究太平天国史料。此后曾自编杂文刊物《逸经》,革命烈士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全文,就是由他从国民党反动派手里弄到后,分期连载于《逸经》上的。

伍联德既有简又文这样的同乡,也有甘乃光这样把创造社老将郑伯奇介绍进良友的同乡。我当时也请甘乃光对“大系”出版写几句,他说:“当翻印古书的风气正在复活,连明人小品也视同瑰宝拿出来翻印的今日,良友公司把当代新文学体系,整理出来,整个的献给读者,可算是一种繁重而切合时代需要的劳作。”我听说甘乃光曾向伍联德谈过,他不喜欢良友公司出版《人间世》这样违背时代潮流的刊物。一年多后,《人间世》的停刊,销路跌当然是主要原因,但伍联德对这个刊物逐渐失去兴趣,甘乃光的进言起到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