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家甘鹏云
近代潜江学术界成就最突出,影响最大的学者当属甘鹏云。他不仅是潜江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而且在经学、史学、文学、版本目录学、书法、方志学、乡邦文献收集与整理、藏书、古籍整理与出版等方面均有所建树,他在潜江的贡献是空前的,放眼全国也可以比肩于当时的大家。
甘鹏云(1862—1941),字翼父,号药樵或月樵,别号耐公、耐翁、晚年署息园居士、潜庐老人,清朝同治元年(1862年)生于潜江。
甘鹏云是清末进士出身,一生致力于史志的搜集、整理和研究,留下非常丰富的著述。甘鹏云6岁至46岁,大半生是在读书、教书中度过,他好学不倦,垂老弗辍。年47岁始从政,担任财政官前后达9年,任事耿介,长于理财,为官数载而官声清明。晚年定居北京,以著述、考证为务,潜心治学,编著甚丰。他深谙湖北地方史志,热心搜求书籍,藏书数十万卷。为纂修《湖北文徵》,呕心沥血,出力过半,其在史志学界与鄂东王葆心齐名。[1]
图21 甘鹏云
甘氏家族是从明代由江西迁入潜江,甘鹏云的先祖居住在江西吉安,明崇祯年间为避寇乱,迁到湖北潜江,从此一直居住在潜江北门通政里,世代以耕读为业,家道清贫。
据《潜江甘氏世谱》可知,甘氏祖上一直家规严格,教导有方,特别注重读书。甘鹏云的祖父甘兴堂,字召南,是一个治家有方的人,清道光年间赠中宪大夫、晋通议大夫。著有《家诰》一卷、《农家言》一卷。《潜江甘氏世谱》这样记载:“当是时,离乱之余,力田给食,不遑诗书之业……世业农,训子诗书。自召南公始,公治家,严而有法。男女各有常职无敢惰者,子弟有小失,辄遣词及之,曰:‘过岁微,不可长也有小善,则奖借不去口,曰善端宏大,不可量也。’家人无少长,莫不惮其严而服其仁。公以勤起家,而自奉极检。常曰:‘俭以养廉,勤则不匮,吾平生得力如此而已。’然人极丰,穷乏赖以生存者甚众,每严冬,辄命奚奴携钱米寒衣,走乡村给饥冻者,岁以为常;戚友假贷,或力不能偿,辄取券焚之。语家人曰:无不以钱贻子孙,祸也。”
甘鹏云的父亲甘树椿,字雨亭,号灵庵,晚号花隐老人,是当时潜江的一位贡生,曾师从樊樊山,擅于经通大义,治学“不域章句,要以致用为宿”;著有《家训》二卷、《灵庵集》二卷、《读史目论》三卷、《三余笔记》二卷;封中宪大夫,晋通议大夫。甘鹏云的母亲“王太君,以孝闻……忍饥教子,力振先绪,尤为人所难”甘树椿在《甘氏家训》中说:“我家自祖父以来,专以耕读为业,不干预地方公事。愿我子弟笃守家风,专务本业,奋志读书。”
甘鹏云的父亲甘树椿、伯父甘霖、甘城,皆勤奋好学。甘鹏云自6岁起便随其父在潜江史公书院识字读书,少年时跟从伯父甘霖、甘城读《周易》《春秋》《左传》《尚书》《礼记》;其父甘树椿授以《四子书》《毛诗》《周礼》,并在父亲《求阙斋日记》的影响下开始作日记。这种家学氛围的熏陶,对甘鹏云毕生从事于治学,起了奠基作用。甘鹏云喜读经史,不爱八股文,常自谓“稍识问学途辙”,颇得力于《困学纪闻》《日知录》及张之洞所著《书目答问》诸书。关于甘鹏云苦读的故事很多,有一年他在武汉见到同乡长辈、光绪二年(1876年)进士万际轩(号云逊,又作云荪,曹禺的叔伯曾祖)处有一本《国朝诗钞小传》,万氏即将启程赴京,甘鹏云遂以“今夕借书,明朝奉还”的保证借得,通宵达旦,抄写完四万七千余字的全书,次日拂晓还书。
1888年,甘鹏云离开生活了27年的故土,踏上“出门求师”的征途,他离开潜江,肄业于经心书院、两湖书院,从1888年4月到1898年4月,共经历了十一个春秋,这对于甘鹏云的学识,为“竖柱架梁”阶段。在甘鹏云的同学中,不乏经史厚学者,故在学术探讨方面,甘治经以顾亭林、陈东塾为法;治史以章实斋为法,又说:“治乙部书(史)原从刘西庄、钱竹汀、赵瓯北入手,后从谭复堂,事表微之学。”就治学所得,甘先后写成了《公羊学述》《西汉说易征存》《读说文札记》《纬书篇名解话》《仪礼凡例考》《毛郑异同考》。《菱湖日记》六卷,就是在“两湖”五年的读书札记。甘鹏云还撰有《史榷》一文,认为以往史、志,缺略不完,有待弥补者多,并指出了不同门类所缺的内容,文中不少论点颇有见地,在谈到应补《文学史》时说:“虽有文苑,艺术诸传,不过名位通显之数人耳,草毛微贱殊未之及。”
1898年至1908年,这是甘氏的又一个“十一年”。其间他大致经历了讲学授徒,中进士,入仕途,留学日本诸阶段。足迹所至,北上幽燕,西抵三峡,东渡日本,名山大川,国都朝政,异国风俗,其所见所闻,远非一省都会可比。这一时期不但是甘氏人生道路的转折点,而且更重要的是对其学识起了“登高放眼”的作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甘鹏云考中进士,初入京师,在水部“观政”。因满人主政,甘鹏云根本没有实习和锻炼机会,便跑到万际轩处发牢骚。而万际轩历任工部主事、农工商部员外郎,皆属“冷曹”,平时乐得闭户读书、写诗。他从读书的角度认为这是有利条件,开导甘鹏云正好多利用空闲读书,获益良多,也算好事,不必自己过不去。甘鹏云后来治学有成、著作等身,回忆说:“(我)京师二十余年不改秀才风味,则先生之教也。”
1909年,甘鹏云赴齐齐哈尔担任财政监理官,开始了宦途生涯,历任杀虎关税务官监督、吉林国税厅厅长、财政部佥事、山西烟酒公卖局局长兼山西清理官产处处长等职。无论是在哪个岗位上,他都恪尽职守,廉洁奉公。
1917年,因国际国内局势纷乱,且对当时政局颇感失望,甘鹏云辞去公职,结束宦途,开始潜心研究学问。1941年,他在北京病逝,享年79岁。甘鹏云一生于学问、政治上都颇有建树,且在纷乱的仕宦途中能一直治学不辍,留下大量著作,堪为后人表率。其中最重要的贡献就是编撰《湖北文徵》。
1932年4月,甘鹏云被聘为湖北省通志馆筹备处副主任。1934年10月,湖北通志馆正式成立,甘鹏云指导修志工作。1938年,他将先后所写的《湖北通志义例商榷》《复李甥晓圆书》《修志答问》《河北通志凡例》等有关地方志的论述汇集成书,命名为《方志商》刊行。《方志商》篇幅不大,但从理论到方法,从立旨到谋篇,都有涉及,其中一些论点和主张,到现在仍有其现实意义。如认为“国家绝续之交,革故鼎新,月异而岁不同”,修志工作不但不是“非当务之急”,而是“莫兹时为急”。不然,旷日持久,文散人亡,“后来何所征考”?又说,“往日修志,于民事殊略;近日修志,应于民事加强”,民事中特备侧重经济。主张“纂修省志,须以县志为基础”,因而“督修县志,为省志之预备”。首次提出在修省志的同时,“附编《湖北文徵》与《通志》相辅而行”的建议。[2]在湖北省主席夏斗冥的征召下,他与罗田的王葆心、监利龚湛园一同纂修《湖北文徵》,以身居“藏书之富甲中国”的北京之便,在京搜集选编寄湖北,由王葆心审订。
王葆心(1864—1944),学者、文献学家、藏书家,字季芗,别号晦堂,晚号青坨,湖北罗田人。自幼好学,先后入黄州书院、两湖书院学习。光绪中任湖北博梅书院、潜江传经书院、黄梅调书院、罗田义川书院山长,办学数年,育材甚众。光绪末中举人,官至北京总务司行走、京师图书馆编纂、礼学馆纂修。张之洞任湖广总督,以博学鸿词荐他到朝廷任学部主事、礼部郎中。辛亥革命后,任湖南官书报局总纂,不久任北京图书馆总纂。1922年到武昌,任武昌师范大学、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省立国学馆馆长、湖北通志馆筹备主任、总纂等职。伪满洲国溥仪以重金聘,他严词拒绝。潜心著述,辑录文献甚富。与甘鹏云合纂《湖北文徵》。又与甘鹏云立志蓄书,均以藏书知名。著有《古文辞通义》《方志学发微》《江汉献征录》《湖北诗徵长编》《历朝经学变迁史》《续汉口丛谈》《再续汉口丛谈》《旧京访书记》等。
《湖北文徵》全书为550卷,其中元、明两代250卷,清代300卷。文章录自史册典籍、各地方志、金石碑版等,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学术、地理、民族以及民俗等诸多方面。计作者2700余人,文章8000余篇,1100余万字,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史料价值和文化积累传承价值。
甘鹏云在搜集元、明、清湖北人士文章时,实已对湖北文化做了初步研究。他认为,湖北出仕世人“多以敢言著声,流风相承,盖历数百年而未歇也”,他介绍了清初的顾儒华、姚缔虞、曾元迈,清中叶的刘彬士、袁铣、刘谊、涂文钧、陈中孚、张盛藻、朱文江、陈廷经、陈光亨,清末的黄元善、胡孚哀、屠仁守、高燮曾、张仲忻、吴兆泰、左绍佐等“谏台中表表者”的事迹,认为这是一批敢于为民请命者。
其次,他列举归纳了文学之士,说:“清代文派,亦有异同,如顾景星、张仁熙、刘醇骥、熊伯龙、刘子壮五家,则源于《左》《国》《史》《汉》者也;金德嘉、李以笃、张锡谷、俞文黎、王柏心、刘淳六家,则源于唐宋八家者也;莫与先、黄良辉,文一奥博擅长,源于萧《选》者也;张裕钊讲文章义法,则近宗桐城、远溯欧曾者也;樊增祥和骄散为一体,则阮云台元、李越鳗慈铭诸家之流派也。”关于经史及有关专门之学,他的看法则是:“清代则顾景星、程大中、万希槐、陈诗、李道平五家最著,李元、易本娘、洪良品亦足与之领顽。刘湘炸则兼通天文历算舆地潜盐水利农田兵谋形势之学,李演深于畴人之学,刘心源深于篆箱之学,姚晋沂、钱桂笙深入考据之学,杨守敬则以舆地金石目录之学擅名。”
甘氏也认为清代湖北理学之士众多,尤以清初为盛,以后则渐渐不济。他们“大率远绍程朱。熊赐履、胡承诺、曹本荣、彭大寿其职志也,萧企昭、汪隧则青岳熊赐履讲友也,夏力恕、程大纯、李殿邦、涂天相、胡绍鼎则青岳门人也。道光间有陈光亨、刘传莹、范承祖、万解泉、冯礼藩,则闻风兴起者也”。
甘鹏云还统计过有关数字。他说,据《酌中志余》记载,湖北士人被指为东林党者凡43人,章学诚的《复社名士传》记有鄂人216人。《明文案》收有17位鄂籍人士的文章,《明文海》则收有38人,《明文徵》收有14人,《明经世文编》收有15人,《明文范》则收有11人,《明文翼运》收有41人,《明文奇艳》收有15人,明代确实是湖北文化发展的一个巅峰。
甘鹏云熟悉元、明、清三朝的湖北文化,对各类文化成果来历如数家珍。其所归纳湖北仕宦者的直言敢谏的特征,对文学、经史及专门之学、理学人士的归类和讨探源流,均中肯简要,为后来的研究者奠定基础。
甘鹏云在方志学理论方面的建树也可圈可点。他撰写的方志学专著《方志商》为纂修新方志提供体例拟选、类目设置、材料来源和纂修方法等方面的参考。
甘鹏云熟谙地方掌故,具有丰富的修志实践经验。1930年4月21日,湖北省成立通志馆筹备处,甘鹏云任副主任,主任为王葆心。1934年10月1日,湖北省通志馆正式成立,甘鹏云参与其事。1932年著《修志答问》,也称《修志刍言》;1934年著《湖北通志义例商榷书》;在此期间,又完成《湖北金石略》《湖北先圣传》。1937年,对《河北通志》的纂修提出意见,著有《河北通志义例书》。1938年,甘鹏云将所著《修志答问》《湖北通志义例商榷书》《河北通志义例书》以及覆其甥李晓垣关于修志问题的一封信,编为《方志商》一书,分上、下卷,自己写了序文,称为《甘氏家藏丛稿》,由崇雅堂聚珍版刊行。在《方志商》中,甘鹏云总结多年修志的实践经验,也吸收了前人在修志中行之有效的经验,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修志思想和方法。
《方志商》的主要版本有甘氏家藏丛稿之一,戊寅九月崇雅堂聚珍版印行。另外,《方志商》一书已与著名方志学家黎锦熙的《方志今议》合编为《方志学两种》,于1984年由岳麓书社出版发行,至今仍然是我国高等教育方志学专业学生必读的重要参考书,也是方志学家研究并经常引用的文献书籍。
他还编著出版了许多与潜江相关的文献史料如《潜江书徵》《潜江旧闻》《潜江贞石记》,另有《潜江诗徵》《潜江文徵》未及印行就去世了。他的《潜庐随笔》《潜庐类稿》《潜庐续稿》《潜庐诗录》被收入《中国近代史料丛刊》影印再版。
除修志外,甘鹏云一生著述甚多,尤其是晚年,专以著述考证为业,所校刻、编定古籍几百卷,纂述数十种。有《鲁文恪公集》《竟陵先贤传》《花隐老人遗著》《崇雅堂书录》十五卷,《崇雅堂碑录》九卷、《潜庐类稿》十三卷,《潜庐诗录》六卷,《经学源流考》八卷,《国学丛谈》,等等。此外,甘鹏云一生还醉心于碑版、书法,所搜集的碑拓有4110余种,其时间范围“自秦、汉、三国、六朝、隋、唐,历宋、金、元、明以迄于逊清”。他认为碑拓除可对字体的演变及书法渊源的考证外,还可以“正史识,俾国用”。尤其在“正史识”方面,见解独到,他认为碑拓可“补史传所未及”“史文简略,赖碑得知其详”“可证史之误”。其书法扎根古碑,旁参各流,而自成风格。
表1 甘鹏云著作一览表
甘鹏云曾在潜江“将庐”藏书十万余卷,不幸毁于1923年的汉江洪水。“将庐”藏书中有乡贤著述仅存之孤本,也有甘氏本人手抄、手校之书册。在得知此事后甘鹏云非常痛心,在《崇雅堂书录》序例中甘氏这样写道:“癸亥得潜阳溃堤之信,汉水灌潜城,‘将庐’藏书十万卷,尽付洪流矣,惜哉惜哉!此十万卷者皆予储积卖文钱,节衣缩食所聚与有力购致者不同,可惜一也;其中有先君子编辑及手抄点治之书,可惜二也;有乡先生著述孤本仅存之书,可惜三也;有予手抄手教之书,可惜四也。”他曾撰诗一首以记此次古籍之厄运,诗云“潜阳老屋小如舟,石墨盈车书汗牛。可惜无人勤守护,金堤一决付洪流”。
清民之际,国势衰弱,在一些士大夫中间开始浮躁喧嚣,喜新好异,认为“中学无用”。在此风气之下,能够坚持发扬传统文化精华的人物甚是少见。在湖北,能够“沦亡其好学不倦,垂老弗辍者得二人焉。曰潜江甘君药樵,曰罗田王君季萝”。但与那些“僻处穷乡,见闻狭隘”的儒生不同,“药樵则藏书极富,七录四部满室琳琅,足迹所经,东游海外,西祖幽并。夫余肃慎勿吉诸部落,杀虎居庸各关隘,靡不历其险要,宏览山川波澜壮阔”甘鹏云的经历及其所处的时代使得他在治学方面独具特色。在研究传统文化的方法上,甘氏以宋学为宗,兼采汉学;在治学态度上追求严谨,以“校勘必须尊重原本”为原则;在治学过程中注重博采兼收,会通各家,这个特色在《崇雅堂书录》中体现得最为鲜明;治学品德谦虚笃实,王葆心是甘鹏云在两湖书院学习的同学,甘氏与王氏从青年时代起即是至交,凡甘鹏云创作《潜江旧闻录》等著作时一定会注明王葆心提供的材料来源,可见其治学的“笃实之风”和不掠人之美的高尚品德。
甘鹏云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宏大而深厚,但因其所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他政治思想是守旧的,却于修志、治史一事而大放异彩。以花甲、古稀之龄,笔耕不辍,好学不倦,为后世留下一大笔珍贵的文史资料。王葆心在《潜庐诗录序》中评价甘鹏云:“吾友药樵,学者也;亦经世才也。”可谓是对甘鹏云一生最好的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