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旨释疑

吾侪前造《中学国文述教》一书，尝论及文字学之功用，其语繁矣。今兹所论，则为识字。两者之异，在其封域有大小。文字学之内容，包有字体之沿革、六书之义例、各家之学说，美备繁夥，为专精国文若训诂者之阶梯。至于识字，特其中之一部耳。中学学生，类多以升学为帜志，自宜示之以文字学，备他日深造之基。若师范学生将来从事小学，则浩博之说无所用之，徒纷其志而骛其思，何为哉？故卑之无甚高论，仅求其能明识文字之形声义例，以为他日教学之资，庶不致登坛而恍惚、操觚而踟蹰而已。古者小学，教以数及方名。古之名，今之字，故识字号为小学。于师范中授以小学，自为吻合矣。吾侪改教师范数年以来，皆秉此志，兢兢未敢或失。敢恣述之，以供一得。

虽然，非谓师范学生拘于小成，不必具知文字学之全体也。特以识字为切要之途，应用所资。故先示之云尔。至文字学，则亦未尝竟废。校中学则（见前）载在必修科。欲求远诣，未尝无门也。

世人闻吾说，或将訾毁之矣。笃旧者将曰：师范学生不过备小学之师资、小学之国文，可谓浅甚。充其量之所至，能识一二千字上下，已可讲解裕如。且皆通俗应用，乏古雅之训，何待明其本义，多识奇字云尔哉？吾见世之小学教师，其流亦杂矣。稍辨之无，皆可滥竽。何独于师范生，而责以识字哉？此一说也。趋新者将曰：文学、文艺、自有其美，不待以古文为饰，白话已足应用。虽多识字，无用；虽不识古字，无害。更何用明其本义，辨其通假者哉？且小学教育，本求普及。若谈文字学，则高远不切，难于施用。由此观之。师范生何为费时力学此难施用之物乎？此又一说也。虽然，此二说者，皆未察也。彼世之充任小学教师者，其未能多识奇字，则诚然已。而世之师范生，不以改良教育为志者乎？办师范者，不以今日小学为未尽善，而思有以振救之者乎？既欲改良而振救之，必求有以高出于今日教师之上者已。苟所识之字，其简陋曾无以异，则改良振救云者，无亦虚词已乎。今小学虽以通俗白话为主，然教者仅识通俗之字，即足应用乎？抑必培其根本、浚其源泉，而后应用讲解，乃裕如乎。不待明者能辨之矣。小学之算术仅四则命分比例开方而已，而习师范者，必习代数几何，未尝以其深而省之。知仅习算术，不足以应用。又何独于识字而疑之？余故谓识字，为中学生所不可少，而师范生为尤急。流俗訾毁，可以反矣。

说者犹疑吾言乎？吾敢进有所释也。夫艺文之美，盖可分两途：一命意，一遣词。欲求命意精醇，其根本在学术，于识字或无所关。而欲求遣词之允当，则于识字之多寡，相关至密。设一人者，胸中之储字甚寡，其遣词也必窘涩而不裕，含糊而不切，重复而不避，枯寂而不华，无间于文言白话也。设一人者，胸中之储字甚多，其遣词也，轻重深浅，简炼在心。作之足乐，观之相喻，亦无间于文言白话也。譬之小儿学语，一则能说千名，一则仅知十百。其达意也，孰为明哉？可以推知之矣。

或疑识字之事，宜在小学。既入师范，程度较高。尚欲使之识字，无亦轻量之乎？此论不然。今试察世之中学学生。其所识之字，果已足敷应用乎？是不敢必也。资禀中上者，胸臆所储之字，至多不过二三千耳。世或疑吾所言为太过乎，不知今世小学课本收罗之字，仅有此数。儿童占毕数年，以至卒业，又将有所忘佚。吾云二三千者，非过词也。且此二三千名，亦仅能漫然知其形或声义而已。尚非真能明其六书义例、通转假借，趋遣自如，得心应手也。苟依次折色计算，则识者二三千，深了之者一二千耳，能用之者一千上下耳。能用之而自如者，将数百名而已。此非余意测之词也。余尝取中材生课卷数册。核其所用之字，汰同存异，仅七八百余耳。竟不及千名，何其俭也。此不足骇诧也，今世所施教育，本如此也。对于识字一科，本未注意。偶遇不识，诿为奇字。不自咎谫陋，顾讥人之癖古。此文学之所以日窳。且怀疑中土文字之不足用，不亦谬哉？而世之高谈教育者，方且以平民二千字相号召。不知今世中等学生，亦不过二千字耳。乃欲以此望之平民，无亦奢耶？吾是以亟亟然，举识字一事，望之中学生、师范生。所以救其弊、而培其本。吾岂不克为谀词以悦于众。顾作此质直之论者，亦不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