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必自读书始

今人之所以异乎鸟兽者，夫岂不以才智之优迈庶类哉？而才智之受于天者，浅深高卑，才焉不齐。又其量所涉者广，虽贤父兄，无能悉举以授其子弟也。吾欲废书而行野耶。里巷猥说、市井鄙事，率皆孟母之所以徙宅，而墨翟之所以回车。虽不皆害道，而无甚裨益于才智可知也。吾欲废书而冥思耶。冲漠无朕，思乃无著。而天事限我，更终弗能旁皇周浃[1]，达乎无外。是观心之法，又不尽能成一家之学也。然则益人才智，盖诚莫近于书籍矣。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荀子曰：“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是故能读书，则阅历与思想，胥得交养之利。不然，众人而已。吾侪既幸处神州有文字之国，凡一切前言往行，足以蓄道德而充文章者，具在方策。子孙虽童昏，而苟读书，举不难齐圣于祖父。视彼鸟言夷面之乡，冥冥以生，不识旧德。虽有传闻，止于神话。度之相越，奚啻万里？奈何藏宝于家，翻欲以耳代目？斯诚近今之怪事，而学问之隐忧已。

或有讯于余曰：读书有补于学问，固也。亦岂有补于国文耶？则应之曰：不学固无以为文也。今夫文事之美，足以信今而传后者。夫岂不以议论之精当、识解之通卓，与夫称引古今之左宜右有，为寻常所万不可及者耶？而所以致此，非沉酣典籍者不能也。今之学生，欲其沉酣典籍，成一家言，是诚不能。然其腹泰俭，则文之本质已寡。故初为文者，记一事，大都“国旗飘飘，履声橐橐”。发一论，亦不外“土地之广，人民之多”。记事能力，犹可于范文中求其策进。若夫意思贫乏，有非范文所能奏其全功者，而顾可不读书以充其本耶？曷言之？夫所谓范文者，特行文之模范而已。其能事所及，但可教不能言者而使之言。而所以为言者，尚别有在此其责，非范文之所克任也。范文诚亦可牖人才智，然所牖者终甚觳微，是由二蔽有以致之。二蔽者：一曰幅短，二曰词美。夫析言破理，非甚详密，不足以陷坚。故幅不长，则理不明。古之巨儒，著论立说，累数卷不能休。非好辩也，不容已也。昔人所谓成一家言，义盖如是。自著作废而文集兴。一集之内，篇篇独立，为文率不逾千言。犹墨道然，举音不尽其哀。师以是教，而弟以是学。今之学校，为讲授便利故，亦率由之。其于取范非无价值，而无甚补助于积理可知也。且文章家著论，名曰义法兼重，而实则法度视义理为急。故一篇之中，不欲太质，必敷润以求美；不欲太畅，必顿宕以取姿；不欲太平，必问错以趋奇。而朴实说理，恒见摈于文事以外。夫朴实说理，宁非佳制？而文章家非惟薄视之，抑且不能自为。岂非拘于法度之过哉？故曾涤生云：“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与吴南屏书》）斯又词美为之蔽也。有此二蔽，是故法度可于范文中得之，而义理则非取径于书籍不为功。今之学文者，但究文之所以美，而不求其所以为言之实。刻意规仿，终难胜人。岂惟不能胜人，其弊乃至舍涂泽外无文字、舍腔调外无音声。呜乎！虚车之喻，自昔已然，而今尤甚。是岂有他哉？不学固无以为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