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法之益

一 文法之益

文法之在今日,其犹丧者之刍灵乎。其始立于学校也,屈于观听,非必以其有用而课之也。及其既毕事也,一往不反,无复有道及之者矣。虽然,文法岂真无所可用乎哉?在抨击文法者之言,不过曰:“文法之肄习,与文事无与。古未有言法者,而只须埋头读书,其行文亦自能无舛。今文法之讲析严,而士之为文,乃终无以蕲胜于古之作者。是法之有无,不足论也”。吁!是说也,其殆尚未明夫文法之真际,故有此极端排拒之谭乎。吾请委曲以伸其说。

夫一种学问之创立,非如浅人解字,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而可折服天下之心者也。使文法而亦如是,则吐弃之者久矣。世但见我国文法,本于西洋之葛郎玛[1]。以为彼远西有之,东土之文,不必其亦有也。夫东西虽异,而理不可异。光岳之间,生息其国者四万万。一士载笔,见者交喻,放之四海,而皆准焉。夫岂不以属词缀句之中,原自有不二之法纬其间哉?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夫毕竟不知,则亦已矣。如其知之,安可勿习。且既无术以置身规律之外,而犹弗深究以神其用避其失?危之甚也!已在规律中矣,而犹晓晓以语人曰:“我无文法,彼西来者不适乎用。”愚惑之甚也。

今夫学问之可贵,夫岂非以其能解决所以然之故也哉?欲明其所以然者,其始甚繁而劳,力不足者,恒因以却步。文法亦然。故前人之诏其徒曰:“书读千遍,其义自出。”噫!彼独不知既明文法,原不俟千遍之后哉。然而此辈不肯为也,其授书于弟子也,囫囵以与之,俟其自悟而已。斯时也,弟子之颖秀者,久读之余,悟得七八;其昏昧者,盖抵死不能悟也。世之颖秀者少而昏昧者多,于是国文乃迄无真解之望。夫大匠诲人,其术虽甚智巧,未尝舍规矩而勿道也。何也?不敢以智巧期诸人人也。国文之为教,形声训故,有文字学矣。宅言位字,舍文法外,其将以何者语学生耶?而我国则文字文法,俱非所尚焉。吾不解吾国学者,具何智巧?能通神枢鬼藏之邮耳。

文法之益人,首见于读书。夫古书之难读,自昔然矣。前修用毕生精力,通其义训、辨其音声,凡所以求通其字句也。而文法又为之梗。故又有《经传释词》[2]《助字辨略》[3]《古书疑义举例》[4]诸书,以通其滞而别其例。所以然者,由古文法与今或异。仅明音训,而不解其属词之要例。则所可晓者,与今文法相同之句。而与今有差别者,殆不可卒晓也。此其特殊之点,胡氏以鲁尝列举之,今节钞以证吾说。

胡以鲁《国语学草创》第五编——六六至六七页。

其不同之例可得而举者:

(一)外用词而有弗辞为属语,则代体词之目语,插入于属语与外用词之间。此例见诸先秦文献者极多。如“莫我知也夫”(《论语》)、“以不女违”(《左传襄公》)、“莫之敢背”(《桓公》)等是也。

(二)其目语虽非代体词而为体词,亦间有置于外用词之前者。如“老夫其国家不能恤”(《昭公》)、“臣死且不避”(《项羽本纪》)等。此殆犹感想语先置之法则也。

(三)又有先置目语而于外用词之上,更插入代体词者。如“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僖公》)

(四)体词未见于上,而外用词与代体目语,亦有颠倒者。如:“则予一人汝嘉”(《蔡仲之命》)、“今命尔予翼”(《君牙》)、“帝式之恶”(《非命上引仲虺之告》),则又《尚书时世》之特例也。

(五)更有属语与被属语颠倒者。如《禹贡》“只台德先”者,“先只台德”之倒。《诗》,“逝不古处、逝不相好”者、“不逝”即“不逮”之倒。

(六)更有兼(四)、(五)两例外者。如《无逸》言:“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俾服”即康功田功者,“俾文王即服康功田功”之倒转。《公羊》襄二十七年传言:“昧雉彼视”、即“视彼昧雉”之倒转也。

(七)又有介节词与其所介词之倒转。如《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墨子非乐引》)者,即“饮食于野”也。又“室于怒市于色者”,即“怒于室色于市”也。

以上诸例,今日视之,固后先倒置矣。昔曾为一般语法或为特别方言者,殆无疑义。

若此者,不洞明文法之变例,将有不可句读者矣。

其次行文,尤重知法。夫前人授徒,岂非以通虚字为难且急耶?不明文法,则弟子无以知通之之法,其师无以摘其纰缪而明其所以。吾尝观村塾课本,胪列虚字,以单用复用为序,以起语、接语、转语、结语为目,零丁而重叠,瓜离而错见,未尝不闵其劳且拙也。(见今本《吕氏博议》后附)夫前人无此完整之文法,而急于明法如是。今则象译所通,无远弗届,取彼成规,例吾故籍,乃觉字里行间,涣释而怡顺。与前人之汲汲于通虚字,而卒莫得虚字之真解者。功事相较,所省十倍。学者既明文法,其操笔临文,苟非天事甚低,难期造就,则常能知所裁正。设有未合,而为之师者,亦得改之使适,附以文法之说明。何善如之?此犹文从字顺之事耳。若不仅求通,且欲求美,则文法之所补尤宏。先正论文,其深处即在实字虚用、虚字实用。曾涤生氏尝发其隐。(《复李眉生书》)在当时诚为创见。及今观之,则中学生可以与知。盖所谓虚实互用者,即词性之假借,其字恒不越名、静、动、状四类。如“形”,名字也。《礼记》“毁瘠不形”,则“形”有“显出”之义,为自动之属矣。“入”,自动字也。《左传》:“反其田里及其入焉”,则为名字,谓所收入之财贿也。此姑就名与动而言之。他类之间,可参而得。而极其变化之妙者,尤莫如致动、意动二类。如“起”,自动字也。《左传》:“华元登子反之床,起之日”,是为致动用矣。“久”,静字也,《后汉书》:“贪孩童以久其政”,是为致动用矣。又如“细”,静字也。《淮南子》:“细万物则心不惑矣”。是又为意动用矣。(意动、致动之发明及所举各例均据陈承泽《国文法草创》)凡此者,皆一颠倒之间,而文字即生异采。实造句之秘钥、修词之极致。信能心知其故,则把笔为文,将不止文从字顺而已。而奈何俗儒之不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