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选文要义

二 选文要义

为师范生选文,未可苟焉已也。一篇之文,彼常能受深刻之映象。脱有未当,食其敝者且及于终身。在操选事者,虽各有其标的,而标的之有合与否,当时恒不自知。行之期年,学生行文,乃于无形中流露其恶果。若漫无定趋、随意点授,是且无所谓选,其弊益可知矣。兹就鄙见所及,拟前后期选文要义如下:

第一 前期,其义有四:

一曰:文中之有白话,盖是随机立说,为初学开一善巧法门而已。若过信时言,以是为不可复加,则乌能见神州文学之妙乎?夫以一语贯摄多义,以数字包举群言。俯而察之,穆然而起古怀;仰而思之,醰乎其有余昧。简饬而端严,厚重而粹美。字非一义,惟其所役;词无定职,用之乃神。此亦天下之奇观也,而文言实备具之。近贤所讥,若堆垛、装饰、陈腐、僻涩一切诸弊,文言之末流或蹈之耳,非其自身概如此也。若夫白话,以表达意旨言,其与文言,诚不宜有所低昂。然怀旧之思、审美之念,人情所同。故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2]。盖土风所在,美即寓焉。况乎我国文字,固又有上举之特色乎。更以师范生言之,不求多闻,无以成学;不务读书,无以多闻;不通文言,无以读书。今之前期生,初离小学,其所能者皆白话也。使毕业小学而勿升学,则文言犹可不习。今既升学矣,六年之中,固当有一定之造诣。则于文言,可勿从事学习耶?故前期第一要义,在由白话渐进以趋乎文言。

二曰:学生之初入师范也,议论之文非所习也。其前此所读者,神话、故事、诗歌、小说、戏剧而已。是数者,或涉玄想,或近美文,于积理固无与焉。师范前期生,其犹以是自终乎哉。夫文非可以徒为也,其积于中者博且久,则发之于外者,乃得充实而有辉光。其积之之道,非仅在文,善观物者,因境见异,随分得解。天地之变、万物之繁,皆吾资也。然若前人已明之理、已立之说,吾取而读焉,不又愈于徒事观听,漫羡而无所归心者乎?当是时也,去后期尚早,读专书之能力又未裕。不求之于范文,将何求焉?故前期第二要义,在多读议论文。

三曰:文之可贵者非一,而人之所嗜者亦殊。昔之能文者,避夷趋险、辞滑就涩。宅言敷藻、务求所以去故而徙新。以生蹇为翘异,以拗曲为权奇。此一类也。高摹汉、魏,卑视宋明。猎其词章、袭其神理。中郎[3]之碑、子云[4]之赋,渊懿朴茂,可乱楮叶,气韵不足、典赡有余。此又一类也。意主蕴藉,不欲尽言。辞求肃括,罕有大篇。敛之又敛、损之又损,成矜洁之篇章,竭洗伐之能事。此又一类也。以品致论,此三类者,诚为高绝。然在初学,必归裁弃。夫行远者必自迩。世徒见夫生拗典赡矜洁为高文,而不知其初哉首基,固自文从字顺而来。使在始即尚生拗,则必至于不可读。即尚典赡,则必驯成假骨董;即尚矜洁,则必至于说不出。况三者皆修饰之事,与内容固无涉哉。夫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初学为文,以能宣畅其意为的。则所重者自别有在,故前期第三要义,在以平易条达为宗。

四曰:文所以明理,而理必以充至为尚。古文之所以见讥人口,岂不以理不足而但假诸词哉?词欲其平易条达,则所以涂饰形貌者已失其泰半。然而其中犹有蔽焉。潘稼堂[5]云:“五十年来,家诵欧曾,人摹归王。惟求波澜意度,仿佛古人。而按其中,枵然无有。”(《朴学斋稿序》)此文学之所以须革命也。而古文家法,称旧说而屏新义、尚约旨而忌尽言。由前之说,邻于陈旧;由后之说,安得淋漓?如是之文,亦适成其旧式之空架子而已。虽法度可观,其何以称文字之用哉?前期生以范文为积理之源,选一文,固当收一文之用。故前期第四要义,又在以切实充至为归也。

今摘记前期已授之篇目若干列下,以明其例。

韩愈《争臣论》柳宗元《驳复仇议》《新唐书兵志》节录苏轼《教战守》苏轼《稼说送张琥》张耒《答李推官书》马端临《论唐宋兵制》侯方域《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魏禧《宗子发文集序》茅星来《说文一首赠立夫》张尔岐《辨志》潘耒《日知录序》宋荦《国朝三家文钞传》姚鼐《古文辞类纂序》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曾国藩《圣哲画像记》冯桂芬《免回避议》张謇《与通州师范生论国文手牒》严复《论交易》——译斯密亚丹《原富》梁启超《欧洲大战史论自序》章炳麟《常识与教育》胡适《中国哲学的线索》

以上各篇,均词气明畅,内容丰实,可为代表。于前陈三弊,尤谨避之如乌附云。(末二篇为语体)

第二 后期,其义有三:

一曰:学生入后期,其于范文所读者盖已多矣。后期时间又甚少,其于范文,用之于简练揣摹,无宁用之于多学而识。故选授之顷,益当侧重国学常识。盖智识之欲人皆有之。后期生行当毕业,若再以唐宋小篇,一切摹神练气之常谈,与相周旋,彼学生者,习闻既久,则厌心生。南前任本三国文,此级生徒至以是为请。谓吾属入校四年,所读之文已盈尺,请易其有裨学识者,其明验也。然则于普通文而外,必宜就子史诸籍中,摘其能窥见本书大义者,若《庄子·天下篇》《史记·太史公自序》之类,从加讨治,断断然矣。其义一。

二曰:记叙之文,前期但就记人、记事、记游、记营造诸体,略发其凡耳。使记叙之作而但如是,岂足以尽文字之用哉?柳永诸记[6],雕范山水,牢笼百态,后人伟之。然游陟之制,其价值尚不敌《水经注》[7]。是其伎虽善,犹非琼琚玉佩之鸣也。夫学者之病,恒在所见太卑、所守太陋。此其失,类由教者不能示以昌明博大之途,而但以小家纷说,弥缝其间。记叙之体,若诸史之志传、秦汉之碑板、《左传》[8]《通鉴》[9]之长篇纪事,其剪裁之精、抉择之核,与夫包举众事之无有讹夺,得其近似,已称作手。若已入后期而犹弗以告,是不使学者知祖国文学之富也。故史传诸名篇,于此时必宜选习。其义二。

三曰:前期尚义理、崇切实,其义伟矣。然华夏之文,有特美者象著于物,情发乎辞,托义既远,感人自深。于是乎诗歌以咏之、辞赋以宣之、书简以赠其生、吊祭以哀其死。文采则清绮贞刚,各极其禀;情绪则郁勃绵渺,各尽其致。能令读其文者,百世之下与百世之上,兴观群怨,靡不相协。虽非师范生之急务,然岂可不涉其藩乎?彼时贤言教育者,欲但以小说、戏剧、诗歌等体当文学之目。施诸前期,吾不谓然。若后期生,以十之一二授纯文学,固见其甚当也。惟近世欧化东来,所译著之小说戏剧,类多结轖论而不可通其辞。况能味其义耶?此中教材,端宜慎择矣。其义三。

信能行是三者,合之前期,而文体无不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