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间故事
新故事的内容和形式,都是相当复杂多样的。总的来说,它属于通俗文学的范畴。其中只有一部分具备社会主义时期民间文学特征的作品才能算作新民间故事。应当把一般新故事同新民间故事区别开来,这是研究者们一致赞同的。目前只是对什么是新民间故事认识不完全相同。王一奇认为,在新故事中,只有那些“经过流传,经过群众的集体的加工琢磨,而又被广大群众承认是口头文学的那一部分,才能算新民间故事”[4]。具有传统口头文学特征,又在群众口头流传的集体创作(往往匿名)的故事,无疑属于新民间故事,对此人们不会有什么争议。有争议的是那些个人署名创作发表的书面故事,能否也算作新民间故事。我们以为,如果这些作品表达了群众的意愿,具有民间口头文学特征,并已进入口头流传过程,即使它最先是以书面形式发表的个人署名之作,也可以作为新民间故事看待。在现时划分民间文学与非民间文学的界限,不能简单地以作者是否属于工农劳动群众以及是否采取集体的匿名的创作方式而定,主要以是否具有民间口头文学特征,以及是否在群众中流传为标志。也就是主要看口头性与流传性(实际上是群众性)。下面让我们列举几篇有代表性的作品予以评述。
1.由传统民间故事蜕变而来,在群众口头流传的故事。如《故事会》1985年第2期发表的由湖北好壁搜集整理的《说不清与查得明》。
索家湾有个老头,本来姓名是索伯清,因他总说现在的事情说不清,人们就把他喊成“说不清”了。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他家成了冒尖户,春节前他搭火车进县城去办年货,在车上遇见一个解放军战士查得明。
途中火车停靠小站,旅客拥挤上车,一个小伙子扛着扁担碰了女同志的脑壳自己不道歉,反而恶狠狠地骂人,查得明主持公道,小伙子无理取闹,索大伯叫他少管闲事,“如今的事情说不清”。查得明批评老人不应该不分是非,当和事佬。索大伯不服。
查得明见老人喊冷,把自己的军大衣给老人披上。小车到站后,索大伯一声不吭地下车往前走。查得明请他还大衣,他竟倒打一耙,喊叫有人抢大衣。说这件大衣是儿子从部队寄来的,在大衣里边左侧,有一个烟头烧的煳眼作记号。公安人员查对,记号相符,狠狠地教训了查得明一番,走出公安局后,索大伯才笑呵呵地告诉查得明这是他的巧安排。“我说现在的事情说不清,你偏不信,现在该服输了吧?”
公安人员经过深入查访,了解到索大伯的大衣留在家里,揭穿事实真相。“今天,‘说不清’遇到了‘查得明’,什么事情都会搞清楚的。”
这个故事用“说不清”老人和“查得明”同志的一场纠葛,概括反映社会风尚的变化——混淆是非的“说不清”怎样被实事求是、明辨是非所代替,情节生动,寓意较深。它在湖北的具体流传情况未作说明,但从作品本身看,它是从一个流传很广的传统机智人物故事蜕变出来,并进行了创造性加工的作品,湖北的好几个机智人物都干过这样的事情,著名的徐文长故事中也有这一则。宜昌徐三爹故事中的《一床被褥》就讲,徐三爹为了报复一个作风霸道的客店老板,住店后卷起床上的被子要带走,老板不让,说他偷被子,两人争吵起来,便到县衙门告状,徐三爹说那床被子是自己带来的,被角盖有私章,店老板想霸占旅客财物。县官查验,果真如此,实际上那印章是徐三爹自己半夜里偷盖上的。店老板有理说不清,反挨了一顿板子。走出衙门后,徐三爹将被子还给老板,说明实情,他不过是借此开个玩笑,教训一下老板罢了[5]。两相比较,《说不清与查得明》的“大衣官司”明显由上述“被褥官司”脱胎而来,情节生动,富有戏剧性和诙谐情趣,但又不是简单沿用旧的情节。耍弄小聪明捉弄别人的人成了善意批判的对象,原来吃苦头而无可奈何的人变成了坚持真理、无所畏惧的硬汉子,由此看出世道人心的改变。让“说不清”与“查得明”这两个具有象征性的人物发生纠葛,构思十分巧妙。它具有浓厚的口头文学色彩,又恰当地反映了新生活、新人物的特点。这种化旧为新的情况,在湖北歌谣中早就存在有许多实例。
这类例子还可以找到一些篇目。金洪汉在《试论当代民间故事的形成》中,把它作为新民间故事的三个来源之一,向我们介绍了三个有趣的例子:《两兄弟》脱胎自《错杀妻》,《三兄弟分家》脱胎自《化蜡签》,《诓妻计》脱胎自《王才教妻》。它们总的数量不多,但说明反映旧时代生活的传统民间故事,不但可以继续流传,有一些(主要是表现社会伦理道德主题的)还可以直接转化成为新民间故事。它对于我们认识民间故事的巨大生命力是颇有启发性的。
2.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由群众集体创作口头流传的故事。如四川绵阳地区文化馆1981年编印的《民间文学资料》第一辑中,曾刊出一篇当时民众口头流传的新故事《醉翁之意》:
1976年“天安门事件”后,“批邓”达到高潮。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在成都市某处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邓小平不倒我倒了。”下联是:“邓小平倒了我不倒。”
一些“批邓”的勇士们见了,立即鼓掌欢呼,一再请老头发表演讲。老头眨了眨眼睛,捋了捋胡须,微笑着说:“造反派同志们,我是一个酒罐罐。邓小平在台上时,成都到处有酒,我每天都要喝二两,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睡一觉。现在你们把他打倒了,市面上也没有酒卖了,我就醉不倒啦!”围观的群众听了,拼命鼓掌。这时老头又写了个横批:“醉翁之意。”
这篇故事由石缘搜集整理,祁连休作为一个有代表性的新传说故事推荐给读者。它是在“四人帮”横行时,人们取材于当时的政治生活而创作的,以曲折隐晦的方式,表现革命人民鲜明的政治态度和强烈的爱憎情感。它的情节完全是从当时震撼全国的政治事件中提炼概括而来的,有着浓郁的时代气息,而它在艺术表现上又富于民间文学色彩。这种曲折隐晦,在诙谐幽默中包含尖锐嘲讽的艺术手法,在阿凡提及其他机智人物的故事中常常可以见到。这位似醉实醒的老头,就是新时期的阿凡提。这类具有尖锐政治讽刺性的故事,在一段时期里相当流行,已发表的《龙大爷巧骂“四人帮”》也是一篇受人称道之作。在当时情况下,它只能以匿名的集体的口头创作方式产生,以口头方式传播。它们是富有时代特征的新民间故事,是一场伟大斗争在口头文学中留下的生动记录。
这类口头创作故事不断产生,已搜集整理发表的优秀之作就有《王奶奶的小枕头》《会做媒的自行车》《如此恋爱》《米兰的教训》《母亲的故事》《新家》《三个戴大口罩的人》《吃得开的理发员》《试试看》等,是新民间故事的主要构成部分。
3.个人书面创作,流传群众口头的故事。中国历史上的作家书面文学和群众口头文学,本来就存在互相影响、互相融合的现象。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我们倡导故事活动、热心写作新故事的人日渐增多,这些故事既有可读性,又有可讲性。其中一部分在内容与形式上深受群众喜爱的作品,进入口头流传过程后即融合在民间文学之中,成为新民间故事的一部分。1980年发表于《故事会》的吴伦创作的《三百元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故事发生在60年代末。一个老实温和的青工温林下了晚班,雨中赶路回家。遇见一个妇女摔倒在雨地里,便关切地将自己的雨衣给她披上,搀扶着送她回家。家中只有她一人,对温林热情相待。温林正要离开,女人的丈夫突然敲门。女人央求温林躲进厕所,以免丈夫怀疑误解。她丈夫贾大权进来后发现温林,以通奸罪名相威胁,逼迫温林交出300元钱了结此事。
温林回家,将事情经过告知妻子金梅。金梅无奈,只得从银行取出300元存款交丈夫送贾大权。用一张《参考消息》包好,并将一张10元钞撕下一个角来。
温林将钱给了贾大权,取回自己被迫写下的《悔过书》。贾大权乘坐公共汽车回家,身边一女人突然喊叫自己给病人住院开刀用的300元被扒。一张3月2日的《参考消息》包着30张10元钞票,其中有一张还缺了一个角。群情激愤,当即进行搜查,从贾大权身上找到这笔钱。贾大权理屈词穷,无法对答。这个女人就是温林的妻子金梅。
这篇故事的前半截,明显是从一个传统民间故事中借来的情节。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地主看中了美丽而又聪明的长工妻子,处心积虑妄图加以凌辱。女主人公夫妇俩便将计就计,把这个坏蛋关在屋里狠狠惩治了一番。《三百元的故事》把它巧妙地糅合在反映十年动乱时期正义与邪恶势力斗争的新故事中。它的情节惊险曲折,波澜迭起,扣人心弦,又使人感到入情入理,真切可信,因此发表后很快被人们口头传诵,产生种种变异,深入群众之中。
值得提起的是,在2006年出版的《耿村一千零一夜》这部河北耿村故事合集中,第六集所选录的170多篇新作,全部来自该村故事家的口头讲述,内容以当下社会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正邪人鬼、智巧愚拙事相为主,叙述形式活泼风趣,逗人喜爱,可以看作是新民间故事的代表作,是这个著名故事村深厚故事文学传统的新延伸。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在推进传统民间文学普查采录,编辑出版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同时,各地的新故事活动也十分活跃。上海的《故事会》,杭州的《山海经》,多年在城乡畅销直至今天。这些刊物上也发表传统民间故事,但主要靠新故事来支持,它们的存在就是中国新故事富于活力的明显标志。以《山海经》杂志选编的《2004中国年度故事》为例,主编陈惠芳在前言中告诉我们,这一年的故事作品有“四多”:一是故事作品的产量比往年明显增多。由于故事期刊由2003年之前的30多种,猛增到50余种,而且许多刊物还由月刊改成半月刊,因阵地扩展便促使作品数量激增。这固然使得泥沙俱下,质量参差不齐,却也扩大了读者的选择余地。二是故事的题材广泛、丰富,就以“新故事、新传说”这个栏目而言,就表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五光十色、多姿多彩。三是故事作品的表现手法多样。她就此写道:
传统的故事表现手法强调情节性,要求每个故事有个“核”,从发生、发展到高潮、结局有一个情节“链”,语言讲求节奏感,朗朗上口;如今的故事作品,虽大多数仍继承传统的故事做法,但不少已经有新突破,做了新的尝试。在结构上带有散文化的味道,有的不再突出情节而注重情感,在语言上则更为自由,融入了更多的书面语言而不再强调口语化,或者说,自己怎么便于表达就怎么写。有用第三人称写的,也有用第一人称写的,故事本身则有悲的,有喜的,有凝重的,有轻松的,有幽默的,有嘲讽的,篇幅长的两三万字,短的只有几百字,比起以往来,故事作品少了一些拘泥,多了一份随意。
四是新作者多。本集中所选的60篇作品,其中三分之一的作者是近年崭露头角的新人。这部年度故事选集中的作品和编者的前言,大体代表了中国当前新故事的风貌。
从20世纪50年代起,刘守华即致力于传统民间故事的研究,从60年代开始以上海为中心兴起新故事活动以来,也一直给予热情关注,并于1980年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略谈故事创作》一书,受到许多新故事爱好者的好评。编讲新故事,曾一度被纳入“灭资兴无”、“破旧立新”的社会政治运动浪潮之中,因不适当的政治化而偏离了它的正确轨道。可是民众喜爱故事文学,传统故事应该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则是确定无疑的。所以,我们说新故事活动是新的历史条件下推进故事文学的一种积极而有效的试验。那些新旧参半或以新故事为主体的故事报刊长时期为广大新民众所喜爱而畅销城乡,就是新旧故事富于活力的明证。
最值得我们关注的还是新故事的艺术质量。就近年报刊发表的取材于现实生活的“新故事、新传说”而言,确有一批故事情节新奇巧妙、引人入胜,思想文化内涵又发人深省,使人振奋的作品。以上述这本年度故事所选取的31篇新故事、新传说来看,就有好几篇给人留下了较深印象。如《拾妻不昧》[6],讲一个农村单身汉从垃圾堆旁拣回一个弱女子,在乡邻撮合下结成夫妻;可随后发现这女人的苦难遭遇后又主动与之离婚,使她和前夫破镜重圆;后来又有一女秀才上门帮他通过科学种田发家致富,原来是前妻之妹上门报恩。这个故事借用了流传千百年的“田螺姑娘”的艺术框架,将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曲折的婚姻纠葛与之相融合,别有一番动人情趣。只是叙述风格有些繁琐拖沓,尚缺乏故事的艺术魅力。再如《人性的证明》[7],以一张放在皮夹里失落,经几番转手、风波迭起的万元借条为线索,将善良与邪恶进行对比,最后由法官明断冤案、伸张正义。初看它似乎是一个普通公案故事,这篇作品却在富于现代生活情趣的背景上展开叙说,将“人性的证明”这一颇有现代意味的主题融化在峰回路转、娓娓动听的故事叙述中。本篇也是一个长故事,有着为拉长篇幅而节外生枝的瑕疵,这几乎成为许多新故事的流行病。
关于新故事,当下虽在文化市场上占有较为重要的位置,但尚未引起文艺评论家和学术研究者的关注,迫切需要进行积极引导。我们在这里从故事学的视角去考察,把它作为中国源远流长的口传故事的支脉来看待,肯定其社会与文化价值。以引人入胜并撼动人心的故事情节来满足人们的审美和娱乐需求,是故事文学古今一体的根脉所在。但当下的新故事大都是书面创作,而且受着文化消费市场的强烈制约,难以避免媚俗趋向,这就和传统民间文学园地中活在民众口头,而且完全由民众自娱自乐的自发机制所支配的情况有了巨大的差别。总之,现在的新故事,实际上只是通俗文学的一角,因而难以纳入民间文学范畴来进行评判。
【附录:故事一则】
叶限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赤鬐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弊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日:“尔毋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即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媒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玉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
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转引自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思考与作业】
1.一般新故事和新民间故事有什么区别?试联系具体作品予以说明。
2.到一个乡村调查一下今天人们口头讲述故事的情况,写一份调查报告。
【注释】
[1]陈蒲清:《中国古代寓言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9页。
[2]祁连休:《建国以来新故事选·前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3页。
[3]刘守华:《略谈故事创作》,长江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36页。
[4]王一奇:《新民间故事纵横谈》,《民间文学论坛》,1982年第3期。
[5]《湖北民间故事传说集 宜昌地区专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编印(内部资料),1980年,第110页。
[6]张道余:《拾妻不昧》,《民间文学》,2004年7月上半月刊。
[7]钱岩:《人性的证明》,《故事会》,2004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