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赛音朝克图的诗

第五节 纳·赛音朝克图的诗

纳·赛音朝克图(1914—1973),蒙古族,原名赛春嘎,生于牧民家庭。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小学教师,二十四岁开始用蒙文写诗。早期的诗作《压在苫笆下的小草》《窗口》和《沙原,我的故乡》等,表现了对光明幸福的向往和对黑暗现实的抗议。在《压在苫笆下的小草》一诗中,诗人写道:“吸吮着大自然的营养,/取得了生存的力量,/我这棵生长在这世界上的小草,/将随着日月生长。”但是,“破旧而腐朽的苫笆,/偏偏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不堪忍受压迫的小草向苫笆勇敢挑战:“我虽然弱小却是新的生命,/看吧,我将怎样穿透你的胸膛!”“我将以巨大的威力挣脱你的纠缠,/去和天空的曙光会面!”诗作“表现了旧社会一个弱小民族的知识分子的惆怅、迷惘与希求上进的心灵,也记录了一个弱小民族的人民贫困、愚昧、濒于消亡的绝境,但他也曾热切地呼唤过光明”[16]。虽然诗人只是呼唤光明,并不知道怎样去找到光明,诗中深沉的愤懑和热烈的追求,却表现得十分真切感人。

新中国成立后,内蒙古的诗人和他的民族一起获得新生。他们以自己的智慧、才华和诗人特有的激情,歌唱蒙古族的新生,赞颂祖国的繁荣和党的伟大。1956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幸福和友谊》,其中选辑从1938年到1955年间的抒情短诗十八首。以后又出版了诗集《金桥》《我们的雄壮的歌声》《正蓝旗组诗》,长诗《狂欢之歌》,中篇小说《春天的太阳来自北京》《阿茹鲁高娃》,散文集《蒙古艺术团随行杂记》等。“文化大革命”中,诗人遭受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不幸于1973年去世。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1年选录了他最有代表性的长短抒情诗三十三首,编为《纳·赛音朝克图诗选》出版,他的诗作已成为蒙古族人民的可贵精神财富。玛拉沁夫在这部诗选的序文中概括了诗人一生所走过的道路:“他是牧民中的诗人,诗人中的牧民。苦难、迷惘;新生、狂欢;屈辱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停止呼吸——这就是我们可敬的诗人的一生。他是个富有者。他给自己的民族留下了巨大的遗产,那不是银元、黄金、股票、资本,而是一首首优美的诗——人类文明的结晶。”

诗人1947年底写的《沙原,我的故乡》和1949年10月写的《我们的国旗》,是迎接新时代来临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诗篇。1947年内蒙解放,解放战争正在向全国范围内推进。诗人歌唱故乡“黄金般的沙原”,一方面坚定地表示,“绝不让国民党反动派的魔爪,/掠夺我们肥美的牛羊”;另一方面着力抒写在共产党领导下把沙原建设成人间幸福乐园的热情展望:“啊,沙原,/我的母亲,/我的故乡!/朝着共产党指引的方向前进吧,/让自由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诞生,诗人以澎湃的激情歌唱“像红艳艳的火焰徐徐高升”的五星红旗:“每当仰望我们的国旗,/就回忆起历代的那些英雄;/每当想起祖国这个神圣的字眼,/我的赤心便随之沸腾!”诗人这些歌唱新时代的诗篇,艺术上虽然锤炼不够,却以对党、对新生的社会主义祖国的赤热感情,显示他在诗歌创作上一个新的开端。

1954年至1962年间,诗人写出了一系列歌唱内蒙古地区人民新生活和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新面貌的动人诗篇。它们的内容和形式大体分为两个类型:一类具有小叙事诗的特点,如《蓝色软缎的“特尔力克”》《幸福和友谊》《两个挚友》等。《蓝色软缎的“特尔力克”》一诗,摄取牧区姑娘为自己的恋人精心缝制“特尔力克”(蒙古袍)而“我”却出于好奇,同这家母女俩对话的情节,赞美了青年男女在劳动中建立的自由幸福的爱情,也赞美了“生活前程无限好”的新时代。《幸福和友谊》一诗原题为《舞会》,它以锡林郭勒草原第一座发电厂即将诞生,牧民和建设者们举行露天舞会以示庆祝的盛况为背景,刻画了一对饱经风霜的老两口的形象,通过描绘他们为这盛况所激动,“笑得像一个青年”,“昏花的两只眼睛/闪射着幸福的光芒”,并和青年人一起“纵情欢跳”的情景,抒写了牧民们因成为伟大祖国的主人而产生的自豪感。《两个挚友》借一个来自江南的汉族姑娘帮助蒙古族姑娘学医的小故事,赞颂民族团结及各族青年奋发向上的社会风貌。这些诗篇有人物、有情节、有场景,诗情画意交融,叙事中蕴含着诗人赞美新生活的激情,写得优美清新,令人喜爱。

诗人最有特色的作品,是另一类以直抒胸怀的方式写成的赞颂党和祖国,赞颂新生活的诗歌。如《北京组诗》《红色的瀑布》《鱼湖之歌》《昭乌达纪行》等。长篇抒情诗《狂欢之歌》,更是诗人的力作,他满怀激情地写道:

愿我金色的笔尖

宛如骏马的劲蹄

向前奔驰!

我用诗赞美

伟大胜利的

建国十周年!

愿我舒畅的喉咙

像马头琴一样

铮铮鸣响,

我要歌唱

绚烂光辉的

可爱的祖国!

诗人热情歌唱“在无垠草原的深处/展现出美景万千”,荒凉的草原怀抱里,如今建起了新的村庄;往日野鹿成群的地方,钢水如同红色的瀑布滚滚流淌;热情歌唱北京,“可爱祖国的脉搏/在这里跳动,/英雄人民的心脏/在这里激荡,/人民群众的智慧/在这里闪光”;歌唱兄弟民族的团结,“谁能割裂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民族?/谁能分离我们/钢铁般紧握的/十个手指”;歌唱美好的未来,“团结一致的/各族人民/勇往直前!我们可爱的祖国/要变成/人间的乐园”。诗篇热情澎湃,音调高亢,它们像马头琴铮铮鸣响,像劲马放纵奔驰。但诗作并不只是以倾泻而下的激情取胜。无论是歌唱草原,还是歌唱祖国,诗人常常“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广阔的背景上进行构思,将今天的美好现实同昔日的苦难与抗争相联结,使沸腾的感情同深刻的思索融为一体,铸造出优美而深远的诗的意境。诗人写鱼湖,并不以描述美丽的自然景色和丰饶的水产为满足,最后浮想联翩,说“淼淼浩荡的湖水,/犹如烫金的书的蓝色封皮”:

微风掀起千层涟漪,

像是逐页翻开诗篇,

看到封建官僚的罪恶,

读到无数奴隶的苦难。

在你黑色的无底深渊,

埋葬着侵略者的头颅,

用你蓝色的轻柔帷幕,

包裹着英雄的胸骨。

诗篇《鱼湖之歌》就显得蕴藉深厚,气势磅礴,富有拨动心弦的魅力了。

纳·赛音朝克图的诗作,具有鲜明的蒙古族诗歌艺术的特色。它们的艺术表现手法多样,在不同作品中运用得十分灵活巧妙,所构成的富于诗情画意的境界常常使人目眩神驰。如《昭乌达纪行》中的一节:

哪能有这样的套马手——

套得住冲天飞翔的雄鹰的翅膀?

哪能有这样的射击手——

射得中奔驰向前的人民的志向?

人们在白色的海面上,

掀起了绿色的滚滚波浪,

使这儿变成一座花果园,

布谷鸟在愉快地歌唱。

宛如万条鱼儿闪着鳞光,

遨游在澄澈的深水湖塘;

山羊翘起一双双犄角,

在白杨的绿荫里奔跑。

宛如千只天鹅振动双翅,

在碧空欢欣地翱翔,

这里勤劳的牧民热情奔放,

动听的歌声回荡悠扬。

诗人写的是沙漠变绿洲的情景,他把人们改造沙荒的伟大业绩,比作在白色海面上掀起绿色波浪,把绿荫里奔跑的山羊比作在水中遨游的鱼群,而把欢乐的牧民,则比作在碧空自由翱翔的天鹅。“套马手”和“射击手”也是比喻,以“射得中奔驰向前的人民的志向”来比拟代表各族人民意愿的党的领导作用,新奇而有力,而用反问句式来表达,更显得别具一格,富于诗的情趣。

诗人常用新旧对比的方式来抒写情怀,如《狂欢之歌》中:

过去从春天的瘦驼般

摇摇欲坠的

破帐篷;

鼻梁陷下

屈背弯腰的老尼姑

呻吟着走出来;

如今怀抱着

红脸孩子们

健壮的妇女,

从那舒适崭新的

白色的蒙古包

微笑着走出来。

诗人精心选择具有民族生活特色的生活细节作对比,揭示新旧时代的巨大变化,从一粒水珠看太阳,富有艺术概括力。

诗人在诗歌形式上,主要采用两种体裁:一种是句式比较整齐的四行体,一种是句式参差错落的自由体。它们与蒙古族民间诗歌的传统形式都有密切联系。其中尤以舒展流畅的自由体最富于民族特色:

你那映入湖水的

密布丛林的

小山,

你那美丽如画的

白玉凿成的

渡桥,

你那铭刻史实的

朱砂书写的

碑文,

你那勾引人心的

孩子嬉戏的

场所,

当我漫步在那里时,

激动着我的心弦。

你那巧夺天工的

别致出奇的

龙壁,

你那手扶拐杖的

年迈幸福的

老人,

你那矫捷如海燕的

活泼伶俐的

儿童,

你那仿佛如天鹅的

携手游览的

情人,

当我漫步在那里时,

激动着我的心弦。

——《北海公园》

粗看它似乎是新诗中常见的楼梯式,其实它是由蒙古族民间诗歌宝库中所特有的祝词和赞词的格调演化而成。这些祝词和赞词“多在庄重肃穆的场合或节日喜庆的仪式上吟唱,所以色彩绚丽,情真词切,感情奔放,语意激荡。它在表现形式和语言风格上不同于一般民歌。民歌多是四行一节,重叠复沓,而祝词和赞词则是一气呵成,长短不拘,不一定讲究严格的韵律,主要是追求口语的自然旋律,朗朗上口,舒展流畅,是一种有一定套式和吟诵曲调的自由诗”[17]。纳·赛音朝克图笔下的那些直抒胸怀,一泻千里的抒情赞歌,正是吸取它们的格调,加以发展变化而来。它在抒情写意上,讲究语句的铺陈、色彩的绚丽,不受严格的格律限制;追求感情的奔放舒展,然而也并非漫无节制,诗篇的结构依然注重节调的对称和谐。它们和一般的楼梯式有相似之处,细读又具有自己的特殊韵味。

诗人由衷地赞颂“阳光般光辉明朗的生活”,没有预见还会有暴风骤雨来临,不免显得过分天真。林彪折戟沉沙之后,他兴奋地写了《警惕花脸狼一类骗子——读〈法兰西内战〉》等诗,告诫人们,“对狐鼠般的伪君子,/我们要随时把它的面具撕摘;/对花脸狼一类骗子,/我们要随时把它的画皮剥开”。然而他坚信:“在鹏雕盘旋的悬崖绝壁上,/哪有蛇蝎隐身的地方;/在人民革命的钢铁巨轮下,/哪有蚍蜉过路的地方?”这些火热的诗句,凝聚着热烈深沉的爱憎和坚定的革命信念让人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