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双小脚,生生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彼时,我站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里,被一张黑白照片攫住,被一个女人坎坷丰沛的命运攫住。四周人声嘈杂,我没有挪开步子,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的小脚——那双与微胖的身材极不相称,仿佛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小脚。
照片中的女子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一顶镶着五角星的红军帽,一件深色的长大衣,扎着绑腿,绑腿下,是一双尖尖的“三寸金莲”。她的一只手掖着大衣,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未知和疑问等着她去一一打开。
是的,那时候她一定不会知道,前方还有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等着她去丈量;她也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将创造出一个人类革命史上的千古奇迹。
她叫杨厚珍。
那照片是她出发长征前在瑞金一家照相馆拍下的留影。这一个仅以秒计算的瞬间,就这样定格在了中国女性史上。
小脚,无疑是封建威权加诸女人身上的枷锁,是前朝赠予杨厚珍的痛苦遗物。长征,却是冲破封建威权的一种伟大尝试,是追求人类解放的一次成功突围。在时间的长河中,缠过小脚的女人不计其数,唯有一个人,迈着一双小脚从瑞金出发,爬雪山、过草地,九死一生,最终活着走到了陕北。
这个人,实在是将最卑微的处境和最伟大的成功都集于一身了。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两年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那二万五千里的漫漫长路,那重重的险境和困境,一双小脚和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怎样一一将之战胜的。
从旧镜像中抽回目光,我看见了2021年的自己,穿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手执宽屏的智能手机,双脚在皮靴的包裹中自如伸展。这所有的物质丰裕和精神自由,难道和投身革命的杨厚珍们没有关联吗?
可是这些,杨厚珍却看不到了。
尤其是,当我听到身旁的先生说,杨厚珍正是他祖母的亲姨妈,一种更深刻的震撼击中了我的内心。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所身处的瑞金,与今天的瑞金迥然不同。但时间安排我们在同一个出生地隔空对视,并且,于冥冥中产生了亲缘的关联。
我怎么能不流泪呢?
回到家里,先生翻出一张发黄的名片,那是杨厚珍的儿媳妇——原九江仪表厂工程师曾宇红留下的。1991年,曾宇红来瑞金出差,在先生家里吃饭,与他当时尚在世的奶奶和父母共叙亲情。毫无疑问,他们一定谈到了杨厚珍,那是他们共同的亲人,也是他们共同的骄傲。
时光移易,两个家族的人一茬茬地出生和老去,赣北与赣南的交集发生得那样少,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也早是拨不通的了。幸而,先生前些年通过九江的朋友与曾宇红重新取得联系,并一直保存着她的手机号码。
这时候,曾宇红的爱人刘延明,即杨厚珍的亲生儿子,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略有些耳背了。曾宇红也已八十二岁,但她耳聪目明,忆及杨厚珍的往事,思路清晰,表达准确,着实令我心生感动。
我与杨厚珍,就这样拨开未能重合的光阴,得以灵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