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家里我开始坐下来哭泣。我不敢在学校哭,也不敢在放学路上哭,怕被人瞧见。现在,我必须尽快哭完并擦干眼泪,如果被母亲发现只会令她心生厌烦。这时候公鸡母鸡正乱乱地钻进圈里,屋后树林子里的鸟儿们也扑腾着归巢,四周喧嚷嘈杂,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悲伤的女孩正捧着自己的衣服垂泪。
我需要一场痛哭,用来追悔一套衣服的不再完美。这像是一个没有观众的仪式,必须由我独自完成它。
那是我自出生十一年以来,在自以为已经足够漫长的人生中穿过的最好看的一套衣服。
几十年过去,我仍然无法忘记它的样子。桃粉色的布料挺括而洋气,与我穿过的诸多软塌塌的棉布衣服天差地别。弧度恰到好处的小翻领上,绣着精美的花边。前襟做了分片处理,也镶着两道亮闪闪的金边,设计感十足。裤子是小喇叭状的,穿上人也显得更高挑更精神了。
我最喜欢的是衣服上的纽扣,银灰色的底版,中间游着两条摇头摆尾的小金鱼。我发誓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金属纽扣。在那之前,我的衣服上永远缝着颜色灰暗,扁平规整,中间四个洞或两个洞的塑料纽扣。村里人如此,学校的同学们也如此。
是的,十一岁生日,我的四舅从南昌为我捎回了这么一套衣服,足以照亮我所有灰暗日子的衣服。我怎么能不视若珍宝呢?我没有好看的鞋子搭配它,我没有好看的书包搭配它,可当我穿上它进入校园的时候,仍然惊艳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他们仿佛一下子不认识我了,那个总是穿得土里土气的女孩子,突然像是身上发出光亮了。
它给予了我最早的审美启蒙,满足了我对于华服的全部想象。我尽量在每周一升旗的日子,或老师上公开课的日子穿上它。我相信那样足够隆重,足够使我显得与众不同。我还悄悄给衣服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粉鱼”。
然而那一天在奔跑中匆忙跨进学校大门,我忽然发现,衣服上的一粒纽扣不见了。
简直像天塌了下来。在这个闭塞落后的乡村里,上哪儿找一粒一模一样的纽扣填上那个可怕的缺口呢?我憋了一下午没有哭出声来,但那天老师讲了什么,教室里发生了什么,早已是恍恍惚惚的了。
我哭的时候,忠实的老黑狗“烂面”跑进来蹭着我的腿,喉腔里发出一串我听不懂的狗语。“呜呜呜”,它是不是劝我不要哭?
我一边哭一边摸了摸老黑狗的头。心里想:不,让我痛痛快快地哭完这一场吧。从此,“小粉鱼”再也不是原来的“小粉鱼”了。两条金鱼的失散,让我挚爱的美物大打折扣。最重要的是,我深信此后再也不会拥有如此美好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