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凉,我从箱子里掏出两双波鞋,打算轮流换穿。

穿上新鞋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时,我发现生活又一次对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那是我们家多年来不可更改的习惯,在为数不多的购买新衣新鞋的机会时,必为我挑选大号的买。“小孩子还在长身体,买小了很快就穿不得。”母亲不容置疑地坚守着这一准则,以至于我从来没有穿过合身的新衣合脚的新鞋。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呵,我要怎样快速地拔高我的身子,才能赶得上它们的大啊。我只能将鞋带死命地扎紧,以使步伐尽量地轻盈一些。一件原本以为勉强撑得起骄傲的物品,却让我感到了别扭。那个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鲁迅的发妻朱安,和她婚礼上那双塞满了棉花的鞋子,小脚者尽力要追上时代追上生活的良苦用心,最后以失败告终,其实又多么悲壮多么勇敢。

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貌似与我同车来到宁师的男生,见他穿着一双鞋底宽厚而笨重的白色波鞋,每踩一脚,鞋后跟都要亮起一道红光。而他黝黑的宽脸,矮而粗壮的身材,与这雪白发光的波鞋是多么的不相称。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低着头,每走一步,都像在强按住底气的不足。

是的,我们可以穿着解放鞋甚至赤着脚在大地上奔跑自如,但是在朝向理想和远方的路途上,我们还需要摆脱太多过往的负重与羁绊,在新的环境里找到自己迈步的姿势。

高年级兄弟班的学长来教我们做广播体操,我发现,那个仅见过一面的表哥竟然也在其中。他与同学谈笑风生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如鱼得水这个词。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也许是想到父亲请他吃饭拜托他关照的责任,也许是我羞怯畏缩的样子令他心生怜悯,他走过来,很大方地向那些同学介绍他的表妹。表哥长得高大帅气,看得出,他的人缘也不错,那些教广播体操的学长对我多了几分耐心。至少,不会轻易露出轻视或烦躁的态度。

天知道我的潜能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天内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我学得很好,尤其是和那些怎么也纠正不过来的同手同脚的人相比,简直堪称完美。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地想,父母给予我的,也许不仅仅是幼年的疾病和少年的土气。

我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三点一线。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会穿过那两排高大的棕榈树,走出校门,行走在梅江河畔,看河边绿意葱茏的菜畦,看落日为水口塔涂上金色的光辉。当我成为其中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那种真实的沉浸与融入,驱散了最初的惶恐和不安。

有同学相邀晨跑,锻炼身体。每天黎明时分,我们开始在城南大桥上奔跑,桥面应和着我们的脚步,发出沉闷的回响,带动一阵轻微的震颤。当我大汗淋漓地返回校园时,太阳还未升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波鞋不再显得那么宽大,那么笨重,我穿着它健步如飞,并找到了奔跑的节奏。

教室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自习时都要播放新闻联播。我们可以一边听新闻,一边练习书法。而在我的内心,则暗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跟着播音员校正我那由民办老师教的汉语拼音,以及随之带来的不标准普通话。我发现自己读不准韵母中含有“ong”的所有汉字,是因为村里的老师一律将之读成“eng”。这样的训练成果显著,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我发音的缺陷迅速得到校正,甚至斗胆参加了播音员的竞选。

在日渐深入的交往中,我了解到,外表比我光鲜的林和丽没有了母亲,玲则从未见过她的生父。她们内心的沉重和伤痛,比我不知要深多少倍。开学没多久,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对我嘘寒问暖,而她们没有。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富有的人。十四年,他们为着我的未来齐心协力,给予了我无与伦比的完整和丰盈。

我摊开信纸,给父母写下第一封回信:“爸,妈,梅江的水的确是很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