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08年,杨厚珍出生在瑞金城南的一个小巷子里,小名新凤。准确地说,那一年还是清光绪三十四年。封建的枷锁从她一出生便套在了她的身上,尽管她的父亲曾做过小学美术老师,母亲是一名制爆竹的工人。他们没有足够宽阔的想象,可以预见到女儿将要投身的那个未来。
缠脚,是那个时代的女子不可逃避的命运之痛。五岁,她被大人按住,脚指头一根一根生生地掰断,压在脚底,扎紧。她哭啊,闹啊,挣扎啊,一切都无济于事。妈妈流着泪告诫她:“不缠脚以后你怎么嫁人?”是啊,以清王朝旧民的见识,人们尚不知道,一个女孩子除了嫁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那几乎是可以想见的一生,女孩被禁锢于三寸金莲,禁锢于狭隘的世界,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只等待一个或好或坏的男人将她领进家门,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又让子女走在同样的辙痕之中。三从四德、任劳任怨是她们被指定的所谓美德,一代一代,周而复始。
与身体的疼痛一道接踵而至的,是穷困的日子。没过多久,小新凤的父亲早早去世,抛下年轻的寡母和两个幼小的孩子。仅靠妈妈一个人做工挣钱,一家三口连吃都成了问题。老年的杨厚珍,曾经对家人讲述过一件伤心往事:
“家里没粮食,天天吃稀饭,我端着自己那只碗一百个不情愿,非要吃妈妈的那一碗,可是妈妈高举着碗不让我看。见我实在吵得太厉害了,妈妈就将碗放下来。我一看,里头全是米汤,一粒米花花都没有。”
那应该是杨厚珍突然长大,变得懂事的一个瞬间。没有母女的抱头痛哭,也没有多余的谆谆教诲,她只是目睹了母亲的艰辛、隐忍,以及全部的爱。
当我将杨厚珍的一生贯穿起来重新审视,不难发现,她的挣脱与渴望是从幼年就开始种下了。一个人,唯其经历过最刻骨的痛楚,才会对打碎旧制拥有最强烈的冲动,才能迈着小脚拼了命去追寻新的生活。
直到连稀饭都难以为继了,妈妈只好带着两个孩子投靠了杨厚珍的伯父。彼时,她的伯父在河背街桥下巷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商铺——源发号,售卖大米、粉干和食盐等日用品,家中店员帮工众多,添上三张嘴完全不是问题。
正是在源发号的成长岁月,打开了杨厚珍原本狭窄的小地方女性视野,将她牵引到一条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杨厚珍没有上过学,却因为长期在店里帮忙,增长了不少见识。她缠着堂哥教识字,虽然只有《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等书,却也认得了许多字。同时,店铺里时有进步人士往来,她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熏陶,以至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深切的向往。
转眼,杨厚珍就长成了仪态万方的大姑娘,她容貌姣好,被人们称为“城南一枝花”。后来,源发号在赣州设立分号,正值青春年华的杨厚珍主动要求到赣州帮店,也因此结识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关键人物——罗炳辉。
1927年,时为滇军北伐军将官的罗炳辉来到源发号赣州分号,与杨厚珍一见倾心,二人自由恋爱,很快结为伉俪。那一年,杨厚珍十九岁,罗炳辉三十岁。她也许知道他结过一次婚,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但她没有在意那些。一个初涉爱河的女孩,最容易飞蛾扑火一般地奔赴。何况时局如此动荡,南征北战的罗炳辉,自从1913年出来参军,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了。
一个是著名的军事家,一个是小脚的旧式女子;一个是云南彝良的农家子弟,一个是江西瑞金的失怙出身。原本相隔万水千山的两个人,就此将命运缠裹到了一起,共同迎向了革命的风暴。
小时候,我曾在父亲工作的电影院观看过影片《从奴隶到将军》。那时候我尚不谙世事,觉得故事离我太过遥远,许多年以后才知道,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罗炳辉,正是电影主人公罗霄的人物原型。
现在,当我意识到这位在战争年代威名远扬,未等新中国成立便早早陨落的将星,竟然与我的家乡,尤其是与我的家族具有某种特别的关系,不禁感慨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