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从樟树下出发，穿过松树林往村子外围走几百米，你会看到一座方圆几百亩的大石山。山是喀斯特地貌，海拔不高，但奇峰峻峭，山上蕴含着丰富的石灰石资源。据《瑞金县志》记载，早在宋代，便有人在石山境内建窑烧制石灰。由于石头品质好，烧出来的石灰洁白如玉，因而名扬周边。洁源村之名，便取自于此，意为“洁白的致富之源”。

在你儿时的记忆中，石山底下，暗藏着许多曲里八弯的岩洞。那是一个多么神秘的迷宫啊，你曾背着外婆，跟随表哥等小伙伴一起钻进去探险，听见石燕或蝙蝠在耳边嗖嗖地飞过，被洞内的黑暗、凉气与阴森吓得尖叫。最终，你没有钻完那些地洞，乖乖地退了出来。有时候，你黏着外婆，去石山的边上放牛，野草一蓬蓬地胡乱长着，蔷薇也没有节制地伸展、开花。你还会听见，石山脚下，有机器终日隆隆地响着。那高耸的烟囱下，是一个大型的水泥厂。

你的三舅，就在水泥上做过采石工。三舅是一个天资多么聪颖的人，却生不逢时，一出生就遇上了大饥荒，大人们吃食堂时，他挨个扶着凳子拣难得掉落的饭粒吃。等到上学，又是跳级“大跃进”，高中毕业后不能参加高考，回到村里务农。为了摆脱穷日子，他买过补鞋机帮人补烂鞋子破袜子，买过爆米花机走村串户挣点小钱。他能帮人理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自行车、摩托车，甚至电风扇等小家电。即便劳碌半生，他仍然住着祖上的土坯房，似乎总也看不到出头之日。

有一天，你竟然又目睹了三舅的厄运。他在石山上采石时，被上面滚落下来的大片石砸伤，昏迷过去，人事不省。你看着他被村里的年轻人抬回来，又急吼吼地抬去医院，你不能跟去，只能坐在木门槛上不知所措地哭。你多么害怕，憨厚慈蔼的三舅从此回不来了。

自然，三舅最终安然地回来了。在你上师范的时候，他又和乡人去浙江割席草，因为工头跑了，工钱没要到，一路流浪回家。到了你上学的那个县里，辗转打听到你的班级，挑着铺盖卷儿找到了教室门口。你用不多的饭票去食堂打饭给他吃，又安顿他到男同学的寝室睡了一晚。你也是穷学生，你再给不了他更多。送他到马路边上拦车，看着衣衫褴褛的他从车窗伸出手来使劲向你挥动，看着那只手越来越模糊，你蹲下来，一个人号啕大哭。

现在，樟树下祠堂边的一排小洋楼里，有三舅的一栋。其实他住得并不多，表弟在广东中山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他们老两口，便常住在中山了。春节期间，表弟会开着车，带着一家老小回到家乡，走走亲戚，热热闹闹地过个年。三舅说，等孙子上了学，他们就要回到樟树下长住。家里的环境，比城市里好多了。

如果愿意，闲不住的三舅还可以再到石山上去做事。比如当一个群众演员，做一个保洁人员，或穿上保安服，当个威风的安保人员。村里很多人都在那里就业，尤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人家。工作不算辛苦，更没有从前那样的生命危险，一个月可以拿两千多元。一座石山，带动了全村的产业和就业。有头脑活络的村民，还在周边开起了特色小店。

对了，那座石山，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占地五百多亩的大型实战实景演艺景区。总投资六亿元，2018年11月开工建设，2019年12月建成运营，2020年1月6日正式开业。

多年来，石灰厂、水泥厂、采石场、采矿厂在这里不停开采，以至矿山地表裸露、支离破碎、尘土飞扬，整座石山像一只处处伤口、奄奄一息的巨兽。现在，外资进来了，设计师们变废为宝，保留的石山是原生态的战争背景，开挖的矿坑改造成景观湖，掘过的地面成为骑马的步道……露营区、射击区、野战区一一排兵布阵，妙手回春间，这里俨然已是人间的桃花源。在“重走长征路”体验区，游客们配上背包和枪支，越过敌人的突袭与爆炸，爬雪山、过草地、跨独木桥、钻铁丝网、躲防空洞。充满刺激的互动，让他们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把红军瘾。

如今，整个洁源村有一百三十多人在景区当群众演员。“观光、采摘、体验、美食、看戏、民宿”，那些曾经为红色献出所有的樟树下人，终于收获了丰厚的回馈。你知道，景区边上，生意红火的生态阳光餐厅，也有你表哥的一支股份。曾经四处筹钱为表哥娶媳妇的大舅一家，早已摘下了穷帽子。去年秋天，大舅的大孙子结婚，在阳光餐厅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喜宴。妈妈是表哥用小车接去的，回到家里兴奋地说个不停。今年春天，大舅的第一个曾孙女出生，一生热爱人丁兴旺的外婆若还在人世，不知该有多欢喜呢。新的一代，新的生活，像老樟树新生的枝芽一样，在人间迎风招展。

临别时，你和一同采风的文艺家们在大樟树下合影留念，身后是一排红色大字：“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你体味着一座村庄的前世今生，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株樟树，立于时间之中，枝叶婆娑，周身浸透绿意。

哦，樟树下，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