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因为这里的颜色赤红赤红,正因为这里的人们倾其所有,时代留给这里的创伤,竟绵延了几十年。落后,竟一度成为洁源村的代名词。穷,是樟树下人命运中无法绕开的一段过往。

几声鸟鸣隐入稠密的枝叶,阳光在叶隙间跳荡,你闻到樟树的香气,像闻到一股源自光阴的醇酿。时间过去了几十年,从你围着其中一株樟树的斑驳枝干转圈圈开始,老樟树似乎还是那样老,又还是那样年轻、壮健。它们一直在生长,在见证,在拥紧整个村子的世事沉浮。

你的思绪游离了人群,无法遏止地沉陷于深情,沉陷于往昔的回忆。

念书前,你是外婆家的常客。父母忙得脚不沾地的年月,一个无人看顾的野孩子,多么需要一个随时可以倚靠的温暖怀抱。外婆给了你一张共卧的床铺,还有许多个在鼾声中入梦的夜晚。只是,她和三舅三舅母共同生活的这个家很穷,给不了你像样的吃食。有一年夏天,三舅母种了一大块地的胡萝卜,于是到了收获季节,餐桌上便每天都是这一样菜,荤腥就更别提了。你瘦弱、敏感、胆小,食欲总是不佳,又从不敢像表弟妹那样无所顾忌地吐露愿望。外婆担心你瘦得不成人形,便每天晚上在你饭碗底下悄悄埋一个煎荷包蛋,用眼神暗示你到门口屋坪趁黑吃掉。那时候,鸡蛋是不舍得自己吃,要拿去卖钱的。外婆甘冒婆媳不和之风险,给予你的特殊慈爱,何尝不是穷人不可言说的心酸。

那时候,村子里除了樟树,长得最多的是松树。屋后山冈上的黄土地总是那么贫瘠,密密麻麻的松树永远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面黄肌瘦的,像你。你喜欢爬驼背樟树,也喜欢跟着外婆去松树林里搂松毛,外婆拿竹筢子一路筢过去,将松毛一层一层压进畚箕。你避开那些不会说话,但总是自带神秘和恐怖的土坟堆,提一个小竹篓去捡松蛋子,捡一会儿,就唤一声外婆。天色向晚的时候,你们踩着夕阳的尾巴,满载着战果回家去。这些东西,都是引火做饭的好燃料。外婆还要戴着硬邦邦的帆布手套卷蔗毛,将带茅刺的甘蔗叶子抓住,团成一个个结实的小卷儿,晒干,堆在鸡圈的上方,以备送进灶膛,烧出一日三餐的热饭菜。

那时候你怎么会想到呢,现在的樟树下人,再也不用四处寻找烧灶的燃料了。你随意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电磁炉、电饭煲、液化灶……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种物资匮乏、与穷为伍的日子已经像一本旧书翻了页。如果你问一个村里的小孩,能天天吃上鸡蛋吗?说不定会收获一个瞧不上的白眼:“天天吃,腻死了。”

村后头,松针一日一日地烂在黄土地上,似乎连土地也变得肥沃了。出松树林往前走一里路,有大舅承包的脐橙园,一年四季长得郁郁葱葱,卖果的收入,供大舅和表哥表弟各自建起了气派的新屋。后来,他们又加种了奈李、甜柚,还在果园里散养母鸡和花鸭,让它们吃虫子,啄青草,一只只养得肥肥壮壮的。卖土鸡蛋,也卖土鸡土鸭,价格比市场上贵,却依然抢手。受了大半辈子穷的大舅和大舅母,笑声一日比一日爽朗。

2013年冬天,表弟在村委会旁边的祠堂里办圆屋酒。你开着新买的帕萨特,载着爸爸和女儿去吃酒席。村前的余坪上,停车位画得明朗大气,车技不佳的你顺利将车停得稳稳当当。祠堂里摆满了大圆桌,大舅正满面红光地招呼客人。他说,自从村里统一规划建设后,在祠堂里办喜事就阔绰多了。酒席上用的几十只鸡和鸭,全是自己果园里养的,尝一口,果然味道鲜美。

沿祠堂后侧的石头小径往上行,是一个宽阔的休闲广场。表哥和表弟的新居,并排安置在广场的东南面。他们家的大门,正对着“开元通宝”的艺术造型。藏风、聚水、奔富,包含着人们最朴素的愿景。你还记得原址上的老屋,一层,土坯,正中是客厅兼饭厅,两间房,其中一间做了厨房,大舅全家五口人挤在另一间房里睡。门前的屋檐下,见缝插针地搭着鸡圈,四边堆满了杂物。

以2011年为例,全村人均生活性支出仅九百六十八元,近七成村民住在土坯房中。自然,你的大舅、三舅也在其中。幸运的是,这个红军村和赣南诸多红军村一样,终于等来了时代的关注与厚爱。2015年,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准扶贫攻坚战在这片红色土地上拉开。短短的几年时间,全村环境好了,产业做起来了,土坯房也消失了。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一时缓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