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面,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它来自亲人的讲述,不知为何,却又如此直观而清晰。

画面摇晃到20世纪70年代,瑞金县城边的上吊桥。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正值酷热难耐的暑期,许多孩子扑通扑通跳到桥下游泳。通常,大人们并不理会,任由他们自己闹腾。唯有一个老人从不懈怠,他搬一张小板凳,端坐在绵江河边,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水中嬉游的男孩。乍一看,这就是寻常人家一个普通而尽责的老者。只有夕阳的余晖,为他依然挺直的脊背涂上了一层金色。

少有人知道,这位住在瑞金城里的老人曾经是全军著名的机枪手,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经历过从苏区反“围剿”到抗美援朝所有重要阶段的战斗。在二十年戎马倥偬的岁月中,他亲身参与过几百场战役并屡获胜绩。当他退回到故乡赣南,退回到烟火日常的最深处,安于做一个慈爱或严厉的爷爷,仿佛战争和枪声离他无限遥远。

是时候说出他的名字了。他就是新中国开国大校——彭金高。

今天,彭金高的孙子彭赣东坐在我面前,有些急切地想要向我呈现爷爷的一生。当年那个游泳的男孩,也成了一个退休的老人,我恍然有时空移易之感。他说起一条爷爷专为管教孙子而做的竹鞭,说起在水深处游泳时差点淹死的经历,说起爷爷如何将他的双腿抽打出深深的血印子,他甚至还记得爷爷一边抽打一边狠狠地责骂:“与其淹死,不如我来打死。”

再后来,爷爷就成了绵江边上的一个守望者。直到,彭赣东兄弟安然无恙地长大成人。也许,一个枪林弹雨中厮杀出来的百战之将,一个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的人,在重回和平的生活之后,对待生命有着常人所难以企及的格外疼惜。

这些年,彭赣东一直在做一件事,整理爷爷穿越中国乃至跨越国境的战斗历程,将记忆中慈祥又严厉的爷爷与想象中驰骋疆场的爷爷统一起来。在与爷爷三十年的相处时光中,爷爷对过往的讲述少之又少。当他真正下决心动笔记录时,爷爷已不在人世。尽管如此,他还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编写了《彭金高年谱大事记》,以《我的祖父彭金高》为题,写下了十几万字的详尽记述。

我翻开了《年谱大事记》的第一段:

彭金高, 1911年 9月出生在江西省会昌县西江彭屋(下屋)村一个农民家庭,原名彭多灶,参加革命后改现名。生活在一个比较殷实的农民家庭:父亲彭元彩,精于农田耕作,略懂医术;母亲赖(?)氏,为人老实厚道,待人忠厚诚实,善于操持家务,在群众中威信很高。父母亲都是那种勤劳、善良、本分的人。大哥多烄在家乡解放后编入村自卫队,1934年经政府动员加入红三军团,参加广昌保卫战负伤,红军长征后在宁都养好伤回家务农。二哥多森年轻时受不良思想影响,1930年受国民党反动政府蒙蔽,一度参与国民党靖卫团组织,后在家务农。

它忠实地记载着一个人生命的来处和根系,以及同一棵大树上不同枝干的分杈。是的,彭金高曾经有过相对安稳的童年生活,还在村里上过三年小学,只是随着父亲的病逝和兄弟观念的迥异,终至走到了家庭分崩离析的境地。二哥赌博债台高筑,上门讨债的人纷至沓来,三兄弟分别成婚后决绝分家。那个名叫彭多灶的年轻人,带着母亲和分摊的四百元债务,走向了与二哥截然不同的人生路。争吵和矛盾是可以想象的,为了心无旁骛地参加革命,他曾一度宣布与家庭脱离关系,以免使家人受到牵连。

许多年以后,当我们重新回望那段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的岁月,便深刻地理解了彭金高的断腕之痛。在战乱时期,随时面临着生命的险境,即便亲如手足,谁又不希冀自保而害怕相互拖累呢?

彭赣东捧出一张爷爷年轻时的黑白相片,那是他在战争年代专门去照相馆拍摄,寄回给家中妻儿的。相片中的彭金高面庞清瘦,却身穿长衫,头戴礼帽,俨然一副生意人的样貌。随相片同时寄来的是一封短信,他告诉亲人,自己在外做生意,而不是参军。他刻意制造的所有假象,无非是防止家中被国民党灭门。包括他参加红军后改名为彭金高,应该也是本着相同的用意。在对爷爷生平进行深入研究的过程中,彭赣东发现,烽火硝烟的年月里,许多红军在部队里都摒弃了最初的名字,尤其是爷爷这样足以威慑敌人的红军将领。

事实上,决裂远非彭金高的本意,落叶对根的情意始终萦绕在他的心间。这也是1969年,彭金高选择回到家乡定居的原因之一。

1994年,彭金高在苏州病逝,亲人们遵从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送回会昌县红星村安葬。这一生,无论跋涉的路途有多么辽远,多么曲折,他最终选择的仍是安息于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