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以一种全新的面貌进入一个新的群体。在村头的小溪边,我用小石块一点一点地磨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垢。我还去圩上花了几块钱请理发师剪下一缕刘海,以遮掩右额角因婴儿期一场大病落下的疤痕。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到自己身上太多的不完美。一直以来,我在学习上都以一个的明星的形象存在,备受同学仰视,他们因此忽略了我长相的平庸和穿着的拙劣。但是往后,随着一段全新旅程的开启,我预感到这所有的光环,即将结束了。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简·爱》,深切地理解着女主人公的自卑和倔强,同时对于丑小鸭变身白天鹅的故事怀抱幻想。我还从邻居手中借来《圣经》,默默地消化着其中“爱和平等”的要义。

尽管用了一整个暑假的白天和黑夜来想象即将到来的人和事,但是面对一座于我而言近乎庞大的校园时,我还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局促。校园的主干道旁,风摇动着两排高大的棕榈树,那巨大的叶子发出轻易不可捕捉的簌簌声,似欢迎,又似俯视和拒绝。父亲领着我在公告栏里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和名字,穿过曲径通幽的庭园、草场和楼宇,依次找到了教师办公室、教学楼和学生宿舍。

一号,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耻辱的学号啊。一定是因为身高的缘故,我暗暗猜想着。身材高大魁梧堪称壮硕的班主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干瘦的小身板,对父亲说:“梅江的水是很养人的,再过三年,她会大变样的。”我羞愧地低下头去,盯视着自己仍然黑瘦的脚指头。就在那一刻,我被现实击碎的信心又重新组合起来。

五张木架子的双层床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意味着,我将与九位素不相识的女生同处一室,展开也许相亲相爱也许矛盾重重的现实剧情。室友们陆陆续续到齐,我发现,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来自农村。我们彼此暗暗观察又羞于主动结识,各自用力包裹着同样的腼腆和骨子里溢出来的土气。

整个下午,我木然地望着父亲为我归置好生活用品,担心他一离开,我就找不到转头的方向。然而,分别终归是一件无法摆脱的事实。父亲找到了高我两届的远房表哥(其实我与他第一次见面),带我们在校外简易的馆子里吃了一餐饭。然后,他站在校门口,朝我摆手,迈着坚定的步伐背身而去。他把我交给这座庞大的校园和陌生的人群了,仿佛完全没有体察到第一次只身离家的女儿满心的胆怯、窘迫和茫然。

在开口说第一句普通话的时候,我的信心又一次轰然倒塌。我发现,从自己口中吐露的字音那么蹩脚,那么七零八落,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学步婴孩。很快地,我发现寝室里有几个同县的女同学,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和依恋感,使我恨不能从此只与她们说话。

可是就连瑞金方言,她们也与我不尽相同。因为,唯有我来自最边远的山区乡镇,口音殊异。在用方言表达“蚊子、窗户、抽屉”等等词汇的时候,我遭到了她们的嘲笑。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从小熟练操持的语言,竟是如此鄙陋。

同学们各自掏出从家里带出来的零食果物,互相邀请对方品尝。我带来的,是家里置办升学宴时剩下的“烧鱼子”,其实是收拾大鱼淘汰出来的鱼鳞鱼尾等和着米粉油炸的果子。出锅时是香脆可口的,然而此时距我的升学宴时间已经半月有余了。当我小心地挨个吃过了别人的南瓜干、红薯干、瓜子、冬瓜条之后,发现我的“烧鱼子”在她们勉强吃完已拿到手的一块之后,再也无人问津。

这是母亲为我准备的食物,她一定不曾想到,别人家的孩子,和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