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曾尝试在黑夜里奔跑,专业的运动鞋,专业的跑道。我想挑战自己的极限,然而屡屡败下阵来。当我坐在跑道边上,喘着粗气,感觉到腿脚的酸疼时,总是禁不住想起杨厚珍来。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刚强的毅力,才能战胜自己的力所不能及呢?
我揉着自己的脚趾,仍遏制不住地想起那一双弯曲变形的小脚,它们多么像一对弓箭,义无反顾地射向无数人憧憬的明天。是的,它们指向女人的极限,它们告诉全天下的女人:你可以对命运说不。
也许是一种多年的习惯,也许是对自己生理隐疾的羞惭,她从不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双脚,总是躲在角落里,完成泡脚这样最简单的生活日常。这个永远无法去除的隐疾,一直羁绊了她的一生,对她构成了太多的限制和结束。儿媳曾宇红告诉我,每次给杨厚珍买鞋,都需要到儿童商店去,才能找到她穿的鞋。再也没有人制作三寸金莲绣花鞋了,一个小脚的女人,在新的时代里,面临着太多的不便和尴尬。
那双放开了缠脚布的解放脚,最后将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只能在网络上去寻找旧式的畸形图片,厚厚的足跟,高耸的足背,被压扁的脚趾……每望一眼都是触目惊心。杨厚珍却顶着这样的脚,从南到北,一直奔跑,奔跑。奔过羊肠小道,奔过崎岖山路,奔过重重围困。
总以为渡过一次险境,前方就会有平坦大道,可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又横亘在了红军的眼前。杨厚珍怎么办?这时候,一对小脚成了一对问号,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她的小脚连将身体支撑住都成问题,怎么带着她向高处攀爬?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杨厚珍看见一只驮文件的骡子正在奋力攀登,身后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她的眼睛一亮,赶紧拽住了骡子的尾巴,借着骡子的蛮力,一步一步地翻过了雪山。这样的细节,未在任何史书中有过记载,若不是曾宇红亲口讲述,实在是我无法想象的。杨厚珍头部留有弹片,年老之后大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不是特别爱说,也不是特别愿意回忆那些疼痛的往事。在几十年的相处光阴中,刘延明和曾宇红只是断断续续聆听过杨厚珍的讲述,当他们发觉应该用笔将那些事记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许多细节也已遗忘,能记得的,实在是太过珍贵了。
时间啊。
人们常说,爬雪山、过草地是多么的艰险,多少人牺牲在其中再也没有走出去。可以想见,像杨厚珍这样的小脚女人,牺牲概率比别的红军战士只会更大,可是身心俱疲的她却越过了所有障碍,最终平安抵达陕北,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站在女人的角度,我不愿意为她安上诸如伟大这样的缺乏体温的词,我只想献上所有的敬仰、感佩、懂得和怜惜,流着泪说一声:“杨厚珍,太难了。”
是的,她的难首先是所有长征战士共同经受的难,比如漫漫征途,比如血与火的洗礼,比如她对亲人说过的:“冰天雪地里,身子冷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喝辣椒水暖和一下……”但她个人的难,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在一双小脚的支撑下,她的病痛,她的伤痛,她的心痛来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重。
即使如此,她仍旧以三等残疾之身,一路奔跑一路坚持工作。直到1936年,长征之途宣告结束,杨厚珍终于和生命中最苦最痛的时光挥手作别,在延安获得了短暂的安定。
董必武到达陕北后,曾即兴作诗,赞许长征中的女英雄:“四渡赤水若等闲,大渡天险亦心坦。夹金山上积雪奇,茫茫草原何足难。红军女英爽夙志,风卷神州红烂漫。古来旧观须推翻,巾帼敢顶半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