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的十元钱
多年以后,许多关于师范的人和事像梅江的水那样在记忆里流走,可是水秀的面孔、与水秀通信的时光,以及安放在信封里的十元钱,时时要浮出水面,温暖着我,也盯视着我,鞭策着我。
1990年代,我来到邻县的宁都师范学校念书。相对于众多渴望跳出农门的乡村少年,我更像是一个命运的宠儿,早早地抛下了手中的锄头。可是我的好朋友水秀,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她是我初中时的同桌,最铁的姐妹。那时候,水秀近乎疯狂地梦想着当一名护士,于是她报考了卫校。可是中考无情,残酷地击碎了她的美梦,她只好早早地成了一个打工妹。
她是怎样辗转找到我的地址,开始给我写信的呢,早已经忘了。只记得信里的内容大致是:她跟着熟人进了厦门的一个工厂,每天在流水线上辛苦地工作十几个小时。其辛苦状,似乎一闭眼就能想见。就是这样,她还不忘经常写信鼓励我好好念书。同样的,我也时时鼓励她好好工作,既来之,则安之。
哗然而来的现实,让我们过早地学会了安于现状。至于未来,更多更大的理想,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
水秀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每次寄来的信都叠成纸鹤、树木等等各不相同的形状。又是在一个晚饭后百无聊赖的黄昏,班里的收发员扬了扬手中的信件说:“钟,有你的信。”我的心顿时从迟钝中兴奋起来。收信,在那个数着寂寞乡愁过日子的年月,常常要让人欣喜若狂。
一看字迹便知是水秀了。夕阳透过窗外的白杨树,斑驳地照在这只洁白的信封上。她的纤弱的笔力,有一种令人心疼的美。
我舍不得把信封撕烂,拿了小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这一次,水秀的信纸折成了一只帆船。当我小心地展开铺平后,竟然发现船的中央躲着十元钱。信是平邮,我知道在信封里装钱其实很不安全,但是感谢邮政,让水秀的这封信平安地抵达我的手中。
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为什么,于是展信细读。读罢,却潸然泪下:
“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段时间我拼命地加班干活,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现在终于提升为拉长了。你在学校读书,伙食一定不好,我没有多少能力,这十元钱寄给你,买点好吃的吧。我打工没出息,你要好好努力,别忘了你的文学梦……”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她把信折成了一只帆船。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未来。也许她的梦已经漂远,却盼着我的梦能扬帆启航。回想三年的同窗时光,她曾对我的种种的好,依旧历历在目。冬天里,我的手时常冰凉,她用温暖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为我取暖,并笑言:“我就是你的火笼”;我的脚冻麻木了,她拿她的保暖鞋换我的解放鞋穿;我家离校远必须住校,睡在学校寝室的地板上太冷,她拉我去她家,跟她同钻一个被窝;班里的责任田要浇粪,她怜惜我个头小,叫我跟她合作,从家里挑来一担大尿桶,每次都是她一个人完成两个人的任务……三年来,我常常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照顾,而水秀,也总是那样快乐地付出着。我们的友谊就像天上的恒星那样,一直亮到毕业。如今,虽然天各一方,但她的关心和牵挂却一如往昔。我想,水秀那么懂得关心人,又那样无私,如果她真的考上了卫校,不知会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护士呢。
我不知道,当水秀日复一日机械麻木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当她的护士梦已经永远地成为过去时,她的内心是否还会升起一个新的梦想。但我们两个曾经天马行空编织未来的情景,却是那样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她曾经眉飞色舞地描绘过她的生命蓝图,她眼睛里发出的动人的光芒,曾经映照得连黑夜也要发亮。
抚摸着她随信寄来的十元钱,我的心又是一阵疼痛。十元钱,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那么不值一提。可对于当年的我,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它意味着我可以不再每餐吃两毛钱的青菜,能够买点荤菜犒劳一下自己;意味着我可以每天买一个平时不舍得买的椒葱饼,一连吃上二十五天……
可是,我想到水秀在流水线上几分几分地赚计件工资,想到水秀或许熬得满是血丝的眼睛,我又怎么忍心那样挥霍掉这十元钱呢?于是,我用那十元钱买了我一直想要的书。因为,我不能让水秀对我失望,我不能忘了我们曾有过的约定。她的梦或许黯淡了,可我的梦不能黯淡。为我,也为她。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痴狂地阅读、写作,一有空就泡在图书馆里。我渐渐接触到大量的国外经典文学作品,夏洛蒂·勃朗特、雨果、托尔斯泰、泰戈尔……阅读,使我的目标日渐清晰,也使我的步伐日益坚定。如果说初中时的文学梦仅仅是一种海市蜃楼,到现在,则成了一道有着路径可以抵达的风景。
因着那个逐渐明晰的目标,我的写作不再局限于自娱自乐,而我的名字也开始密集地出现在校报和校刊里。文学社、广播站、宁师青年报都聘我做记者,有繁重的采访、写稿和编稿任务,那种日子很有成就感,但是也很忙碌很辛苦。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会捧着水秀的信,一个人漫步在梅江河畔,看一眼,再看一眼:“你要好好努力,别忘了你的文学梦……”
风从江面上吹来,抚过我素淡的旧衣衫。水秀清瘦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她用纤长的手指为病人扎下针头,如今它们陷入在现实的泥淖里。我们都是物质的贫儿,但是至少我们还有梦。看到自己的文章走出校园这块方寸之地,刊登在《中师语文报》的那天,我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了水秀。收到信的时候,她会哭还是笑呢?
此后的一个寒假,水秀回家过春节,专门骑自行车来我家找过我,接我到她家玩了一天。她还是那样,对人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再后来,我毕业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听说她找了个不错的男朋友,结了婚,生了子,便再没了音讯。
而我,这些年一直都不能忘记水秀的期盼。我不停地努力地写着,像探寻一座无尽的宝藏那样一镐头一镐头地掘进。因为文学,我的命运又一次得到改写,2011年,瑞金成立全国首个县级文学艺术院,由于我在写作上的成绩突出,选调进入了文学艺术院工作。2016年,我又得以来到文学的最高殿堂——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习。
二十年弹指而过,梅江河的水依然不息地流淌。梅江河畔的那所师范,如今被命名为宁师中学。时光之手以其强大的力量拨弄着世间的人和事。只有我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多年前水秀的那封信以及信里的十元钱发生着某种关联。
因为写作,我会收到许多寄自全国各地的信函,那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水秀来。真的很想见到她,问问她:“还记得信封里的十元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