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就在彭金高奔赴朝鲜战场的同时,他的妻子王英一个人经长途旅程来到红星村,专为将彭金高的儿子接到身边生活。彼时1932年出生的彭祥镛年仅十九岁,还在当地做挑夫。由于家中生活一直艰苦,他没怎么上过学。除了种地,出卖苦力,他几乎看不到任何别的出路。
没有人知道,王英是怎么和彭祥镛的生母谈的,这位母亲又是怎么答应将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拱手相送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当她唯一的儿子远行千里之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所有人也都知道,儿子只有送到父亲身边,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王英给彭祥镛的生母留下了几十块大洋,带着他走了。他们返回位于辽宁沈阳的一一七师留守处,组成了一个新的三口之家。此后,王英终身未生育孩子,她待彭祥镛如同己出,承担了撑持整个家庭的重任。那时候,部队实行按人口供给制,小孩越多,津贴越多。一个战友生有多个女儿,想送一个给她带养,她没有要。也许,在她心里,彭祥镛已经是她的亲儿子了。这一生,她为彭祥镛操办婚姻,在他婚后远赴四川工作时,仍不断为他补给生活所需,还将孙辈彭大东和彭赣东带在身边,抚育长大。她为彭家几代人的大小事务四处奔波,终获圆满,赢得全家人发自内心的敬重和爱戴。
言及此处,彭赣东一度声音哽咽:“奶奶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直把我们当亲生的孩子,为这个家庭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此去经年,我无意评述这两段婚姻中的是与非,时代风云变幻之下,命运写满了阴差阳错。这两个女人,无论哪一个,都在我心中活成了大女人的形象。作为男人的彭金高,仍旧是一个幸运的人。
1951年4月,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的彭金高就心急火燎地返回了朝鲜战场,继续烽火连天的日子。同年8月,他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三十九军一一七师师长。直到1952年8月回国,他的征战史方才宣告结束。从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从中国工农红军、八路军、新四军、东北人民自卫军、东北民主联军、中国人民解放军,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战事中足足辗转二十年的他,战斗履历实在太丰富,太厚重了。
彭赣东向我展示了一枚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自由独立二级勋章,上面印着一行朝鲜文字,那是彭金高用鲜血乃至生命换得的至高荣誉。在彭家,至今还保管着大大小小几十枚勋章,有三级八一勋章、二级解放勋章、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他们在时间中暗淡了表面的光泽,却不曾改变珍贵的质地的内在的光芒。
战争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相应的光环,也留下了太多的疼痛。彭赣东说:“我参加工作,学会吸烟后,奶奶给了我一个抗美援朝的纪念烟嘴,那是1952年中国慰问团到朝鲜送给爷爷的,玉质烟嘴上刻着‘祖国——我的母亲’几个字。而爷爷因为长征时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落下严重胃病,不得不把烟戒了。”
彭金高的所有病痛,体会最深刻的是妻子王英。1995年,她在怀念丈夫的文章中写道:“朝鲜战争结束后,金高的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一天支持不了几个小时的工作,每年都要住上七八个月的院。长征时他就得了胃病,犯病时吃啥吐啥,身体十分虚弱。”
小时候,彭赣东接触过不少抗美援朝战利品,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缴获的美军指南针、收音机、罐头、睡袋、大衣等。哥哥彭大东幼年因一场疾病影响了大脑发育,导致思维有些迟钝,他极度仇恨美国,把收音机、指南针拆了盖子,剪了线,全都砸毁了,如今只剩下一件大衣作为纪念品躺在彭家的柜子里。彭赣东感到无比痛心:“从前不懂事,许多东西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它们的宝贵。”也因此,他将爷爷留下的所有物品都拍了照,尽己所能地妥善保管起来。
当年的彭金高,却把名利之事看得很轻,他甚至将一个可以别在胸前的勋章给彭大东的孩子玩,损坏了也不生气。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实行军衔制,彭金高被授予大校军衔。那时,他正在中南军区汉口高干班学习,许多同学都说,如果他还在三十九军,至少应该是少将军衔。彭金高总是一笑置之,他说:“干革命不是为了当官,那么多同志牺牲了,有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比起他们,我幸运得多。”
退休以后,彭金高无比热爱着含饴弄孙的生活。他放下陪伴了多年的枪,似乎将整个的战争年代都藏了起来,阻挡在孙辈的视线之外。他在他们的头顶撑起一把大伞,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他们平安长大。翻阅彭金高的旧照片,发现他露出笑容的极少。唯一一张是老年的他抱着一个幼稚的小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彭赣东说:“那张照片摄于1992年,怀中的女孩是我女儿,也是爷爷最小的曾孙女。”那时候,彭金高已经完全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儿了。
他曾经是冲锋在前的机枪手、叱咤风云的指战员、军分区的司令员、炮兵学校的副校长,但他最渴望的应该就是这种幸福而安宁的生活。所幸,他真正地拥有了这一切。